奶奶一直扶著棺木大聲哭訴著,我不太清楚奶奶的哭訴有多少是出於悲痛,有多少是出於哭靈的習俗,因為奶奶對於一切習俗都謹行不違。我也不太清楚爺爺同奶奶的感情。從我記事起,就隻見奶奶照顧著爺爺,為他洗衣做飯,端茶遞水,給他洗腳,給他縫襪底,給他倒痰盂,對爺爺的一切要求同吩咐都自然而然地去做,沒有一點不情願。爺爺是個有脾氣的人,孫子兒媳都常常被他教訓,但很少見到他大聲教訓奶奶。可是我卻也從沒見過他們有什麼親切的交談,沒見他們為了家庭事務有過什麼商討,也不見他們為某事交流彼此的看法。對於童年的我來說,他們經曆的歲月深長得見不到底,讓我無法看得清楚他們真正的感情。

爺爺下葬之後,父親要在堂屋裏開設地鋪為爺爺守靈至五七,且保證爺爺靈前煤油燈盞火苗不熄。我自告奮勇給父親做伴。臘月天涼,父親在地上鋪了厚厚的幹稻草同棉絮,比床上似乎還更溫暖些。我躺在地板上,感受著地氣,聽屋後竹林裏北風呼嘯,看煤油燈盞的火苗搖曳不定地映著係著黑紗的爺爺的遺像,心裏生發出許多與往日不同的感觸,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在空氣中,向我隱隱昭示著某種神秘。我覺得有很多話想要問父親,卻又不明白到底要問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父親問我怕不怕,我隻說不怕。我靜靜地躺在父親身邊,感受他帶給我的溫暖、安全和踏實,且漸漸在這種溫暖踏實中睡去。那個時候,我還不能明白,正是我的父親扮演了我生命中最溫暖最厚實的一堵牆,他為我擋住了生命的缺口。隻要有他在,我就不會真正認識到死亡。

告別沒電的舊時代

爺爺死後,南江村同車胤村同時開始拉電。

在未通電之前,母親夜裏繡花、納鞋底,我們姊妹夜裏寫作業,都是就著一盞煤油燈。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則要端著燈盞行走,用手小心護著燈罩不使風吹熄火苗。打夜工整理穀子或是夜間出行則要提著一盞玻璃馬燈。玻璃馬燈也燒煤油,因有一個大的玻璃罩子卡起來護著火苗,可以防風,屬於比較高級的物品了。徐媽家裏有夜事,常會打發阿秀來找我母親借玻璃馬燈,母親便細心叮囑不可使碎了。

聽說要通電,全村人都很興奮。電工們由村幹部陪著開始在田間地頭四處選址栽水泥電杆,水泥杆不夠就伐樹代替。又四處散布各種觸電死人的恐怖新聞,以普及農民對電的認識。那段時間,農民們在飯桌上談論的都是電,談論電的危險,盤算著要在哪屋裝個五瓦的燈泡,哪屋裝個十瓦的燈泡。“鎢絲”、“絕緣”、“電流”、“電阻”、“保險絲”這些從未接觸過的抽象名詞亦成日掛在他們嘴邊。

電看不見摸不著,又神秘危險,鄉親們招待電工就比招待所有其他匠人都更鄭重。電工們也很神氣,據說他們上農戶家裏布線,隻吃黃腿母雞,黑腿母雞都不吃。電工的身價一下躥得這樣高,讓母親豔羨不已,便又開始數落父親:“你年輕的時候村裏不是也選你去學電工嗎?你就那麼聽他爺爺的話,說什麼他們太老了你又是獨子家裏沒人做事,又說什麼爬電杆樹太危險。你看看人家現在!”父親遇母親數落,總沉默不做聲。姐姐看不過,說:“行了媽,爸爸要是學了電工,你還不知是不是我們媽呢。”母親尷尬一笑,自知有些過分,便不再說什麼了,隻同我們一起急切盼望著來電的日子。

電工來家裏布線時,各家各戶就都已經去鎮上買好了五瓦十瓦的電燈泡在各屋裏裝上了。來電的那一日,隊長已經高叫著要大家將屋裏所有燈泡都拉起,早早做好來電準備。

天漸漸黑實了。我們都早早吃過了夜飯,在屋裏翹首盼望著。

忽然,屋裏所有的電燈一下子全亮了。整個村莊的電燈都在那一瞬間全亮了。

就在那一瞬間,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情不自禁地發出“啊”的一聲長呼。那一聲齊聲長呼是那樣歡喜與響亮,驚動了整個山岡與河坳。

那真是前所未有的光明啊!就是在那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呼中,南江村告別了一個無電的舊時代。

突然見到了這樣的光明,再回頭看那盞煤油燈,覺得它那麼暗,那麼弱,那麼可憐,簡直想不通了,之前怎麼就能看得清寫字、做鞋、繡花的呢?然後我們幾姊妹大笑著,爭著搶著湊到燈前將其吹滅。煤油燈也就是在我們姊妹的那一陣笑鬧中,從此退出了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