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燈真是太神奇了。一拉,亮了。一拉,熄了。再一拉,又亮了。哥哥對一切新奇的事物都會好奇,他想嚐嚐如此神秘的電究竟什麼味道,想知道電是不是真能打死人。他剝了根細電線絲伸進床頭插座孔裏,拿小指頭輕輕去試。手一麻,手臂彈出好遠。驚魂稍定之後,哥哥鄭重其事地交代我們說:“好麻,電好麻。我的心髒都麻了。這真的會死人的,你們千萬不可以再試電。”可是妹妹更好奇了,又見哥哥並沒有被電打死,便也趁我們不備,拿細絲伸進去一試,同樣手臂彈出好遠,回頭拍著胸口,嚇得臉色慘白,半天不敢說話。我望著牆上爺爺的遺像,心想:爺爺沒有奶奶福氣好,爺爺的一生沒有看到電。

南江村迎來了第一台電視機

自有電後,電器便逐漸走入村莊,南江村從此進入了一個電器化的時代。

最先是分田到戶之後同我們合牛後又分牛的李家,他家大兒子大學畢業後在外地教書,過年時帶回來了全村第一台錄音機。那錄音機之神奇惹得村裏一群男伢子差點發了瘋。我哥哥也去看了,回來後一直納悶不解,同我說:“小妹,告訴你,那東西好怪,就那麼一個黑盒子,居然能學我說話。我說‘你好!’,它也說‘你好!’,我罵‘你娘!’它也罵‘你娘!’,而且,那聲音明明就是我的聲音。黑皮鋼吼‘你吃狗屎!’那盒子也吼‘你吃狗屎!’,就好像是黑皮鋼鑽到那盒子裏去了一樣。我硬是想不通,世上怎麼有這麼怪的東西?”我對哥哥描述的被稱為錄音機的東西也很好奇,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出於一個女孩子的羞澀,沒好意思擠到一個不太熟識的男大學生那裏去看熱鬧。

過不久,住在村小學附近的赤腳醫生嚴醫生,買回了全村第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

在電視機進入南江村之前,每年夏天的夜裏,鎮上負責放電影的幹部會輪流到各個鄉去放露天電影。每次到南江村來放電影的都是已故老王隊長的幺女兒。等我們吃完晚飯搬著小板凳趕到村小學的操坪裏時,操坪裏往往已經擠滿了人。老王隊長的幺女兒被擠在人群中間鼓搗著一台機器,從機器裏射出一束強光,直照著幾米以外的一塊大幕布。那些藏在光束裏的人物一旦被投射到幕布上,就被放大,活動起來。如果放映的是《紅樓夢》、《白蛇傳》之類男孩子們不愛看的片子,老王隊長的幺女兒便遭了殃,不但要遭孩子們的唾罵,被他們撒土沫子,幕布還常常會被他們扯倒了;若放映的是《佐羅》、《地道戰》之類的片子,卻又在中途不幸被卡了殼,她也同樣要遭到孩子們的圍攻。老王隊長的幺女兒很敬業,從來沒有因為被孩子們撒土沫子就不來放電影。有時候,我同妹妹會跟著姐姐、阿秀、中蘭姐等人轉到幕布背後去,忽然發現幕布反麵也是一樣的人物在活動,隻不過同幕布前麵是反的。一陣風來,幕布上的人物便隨風飄蕩。

放《少林寺》時,男孩子們看過一場還不過癮,聽說哪個鄉又在放映,他們便相邀著走一二十裏,還要趕去再看一場。阿秀的大哥貴生就是在農科所看露天電影時,引回了全農科所最漂亮的姑娘娟。阿秀家窮,貴生又好吹牛不務實,本來是很難說上女朋友的,這次居然一下子引回了一個比村子裏誰的妻子都更漂亮的姑娘,引得大家在背後議論紛紛,都認為娟實在太輕浮不夠有腦子。聽說娟到阿秀家來了,我同妹妹趕緊到她家裏去瞧,瞧那傳說中輕浮不夠有腦子的美人。貴生牽牛到牛欄屋去喝水,娟就跟在貴生後頭到牛欄屋去,我同妹妹也跟在娟後頭到牛欄屋。貴生到新堰水碼頭去剖魚,娟就跟去水碼頭看貴生剖魚,我同妹妹也跟在娟後頭到水碼頭去。阿秀也同我和妹妹一樣,傻乎乎地一路跟在她未來嫂子身後。我心想,娟的膽子可真大,不同別的新媳婦那樣規規矩矩在灶屋給婆婆燒火做飯,卻好意思老跟在未婚夫身後。村子裏別的新媳婦都端著一副嚴正的架子,基本不同我們這些小孩子搭話,娟不這樣,她見我同妹妹老跟著她,一點也不惱,反同我們有說有笑,還一路唱歌給我們聽,唱的是“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她嗓音清亮高昂,村裏人都說,娟有唱戲的天分。不管村裏別的人怎麼評價娟,我們三姐妹有著一致的看法,我們喜歡娟。

在貴生因為看露天電影《少林寺》引回一個漂亮媳婦時,我哥哥還一直謀劃著要到哪裏去弄一對小和尚提水的那種尖底水桶來,好同小和尚一樣練功。可是隨著露天電影的逐漸冷落,人們的生活和頭腦又像野草蓬勃的湖邊濕地一樣,重新被日複一日的,沉重勞苦的農事完全占據,直到嚴醫生將這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抱回南江村,那些在孩子們心中消失了的夢想同激情才又再次被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