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同電影不同,電視放的多是連續劇。嚴醫生買回電視機的那段時間,恰逢連續劇《霍元甲》熱播。剛開始的時候,我哥哥他們那些男孩子還隻是擠到嚴醫生那裏去看電視機的稀奇,之後便一下子就被劇情吸引住了,從此如同著了魔,插秧割稻都沒了心思,天天盼天黑。一吃過夜飯,黑皮鋼、周家老五老六就都趕到我家來了,在院坪裏揮拳踢腿打鬧,催促我哥哥。我哥哥匆匆吃完飯,對著窗戶玻璃用水把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然後就同黑皮鋼他們一路吼叫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電視劇台詞,翻崗過坳往嚴家趕。

嚴醫生於是開始收門票,五分錢一個人,但仍然人滿為患。屋裏擠不下,嚴醫生又搭高台牽電插板,把電視機搬到他診所院坪空地上來放。椅子也不夠,許多人就花五分錢站在人群背後仰頭看一晚。

電視劇散場時,夜已深了,而回家的隊伍卻更熱鬧了。由花伯家的惡狗牽頭,引全村的狗一齊狂吠,追趕人群。我哥哥、毛獲、黑皮鋼和周家老五老六他們並不懼怕惡狗,一路迎著夜風,高唱高叫著:“萬裏長城永不倒,千裏黃河水滔滔……”

在那樣的夜裏,我們頭頂上的天空依然冷曠清寒,星星也依然那樣寂寥。可誰還記得它們呢?又或者,天空中真有誰的眼睛在看著這片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嗎?大地山川總是那樣生機盎然,卻又總是那樣沉默不語,相形之下,人類一切文明的進步,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了。而正因其微不足道,又愈顯得蒼涼與悲壯,引人淚下。

姐姐求學路上的茯苓橋

中蘭姐輟學了。周家老五老六輟學了。阿秀直到初中一個學期讀完,也沒能補交上那個學期的學費,隻好輟學了。我姐姐由津市第三中學轉到了農科所中學。

姐姐是在我轉入車胤村完小的那一年,考上了津市第三中學。第三中學校址設在離南江村十裏之外的小鎮——新洲鎮。這是當時整個津市最好的中學,名氣超過第一中學。父親為此非常高興,就像他在蘆葦洲弄到大魚回來時一樣,總情不自禁抿著嘴望我們笑,笑得欣慰和滿足。

我常常想,在我日日孤獨的,夢幻般地穿過雷石崗的那一年,南江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會有那麼多人輟學。我隻記得我的母親忽然病了,她臉色蠟黃,身體消瘦,然而肚子卻鼓得很大,成天飽脹難受,吃不下飯。父親陪她去鎮上的衛生院瞧病,被確診為急性甲型肝炎。據說那一年,南江村、車胤村以及澧水下遊的許多村莊同鄉鎮都有急性甲型肝炎流行。母親憂心如焚,她怕給我們傳染上,每天吃飯單獨用一個飯碗同一雙綁了小繩的筷子同我們隔離開,且時常查看我們姊妹的眼睛,怕我們染上黃疸。醫生又囑咐她隻能吃很少的鹽,所以她除了吃藥,每餐隻能吃寡淡無味的飯菜。母親病中依然堅持著田間勞動,每天回來吃飯時怏怏無力,一碗飯也端不起的樣子,令全家人憂心忡忡,卻無可奈何。

我不知道母親如果不生病,姐姐是否就不會轉學。姐姐在鎮上的中學隻讀了一個學期,因為人太弱小了搶不到食堂的飯,又因為寄宿費用太高,母親便將她轉到了南湖汊對麵的農科所中學。農科所中學到家四裏路,可以寄宿,也可以走讀,而且費用很低,母親認為很方便。其實卻是住宿條件極差,走路又太遠,兩不方便。

姐姐在農科所中學讀書時,剛開始是寄宿,她不舍得花錢在學校買菜吃,從家裏帶過去的幹菜吃完後,有時候會托同校的黑皮鋼返校時給她帶菜過去。黑皮鋼捎信來之後,奶奶將剁辣椒粉同幹黃豆混在一起炒一大瓷缸子,讓我送到黑皮鋼家去。我在去黑皮鋼家的路上,將搪瓷缸子抱在胸前搖呀搖,混在剁辣椒粉裏頭的黃豆被搖到表層來,我一路走就一路把黃豆擇出來吃掉。多年以後,我回憶起那一幕,依然非常自責。其實當年我也並不是那麼愛吃炒黃豆,卻會一路走一路搖幾粒黃豆吃,多半還是因為寂寞無聊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