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史博物館以及北京天文館等一批著名建築的設計者、92歲的張開濟老先生,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進北京的感覺:
“先進入眼簾的是宏偉的東南角樓,角樓上麵是碧藍碧藍的天空,下麵是城牆和城樓,一隊駱駝正緩緩行進,真是好一派北國風光!到北京後看了那麼多美不勝收的文物古跡,一下子傻了,我這個上海人才頭一次曉得我們中國有多麼偉大!有這種感覺的並不是我一個人,有一次我正在天壇欣賞祈年殿,旁邊有位外國婦女情不自禁地說,我能站在這裏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厭。”
城市的建築就應該像樹的年輪,一圈一圈凝固住不同時期的曆史和文化。一個國家或一個城市,要靠它的曆史和文化所浸潤、所托顯。真正的繁榮應該是重建多於毀滅,像北京城,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建築藝術,其當年的老城牆、老城樓,不動腦子就被稀裏嘩啦地都拆掉了,卻把鋼鐵、化工等大工廠建在了上風頭,讓汙染慢慢地覆蓋全城。幸好當年還沒有把紫禁城也一塊給拆了,否則,沒有故宮的北京還能稱其為北京嗎?就像埃及沒有了金字塔,法國沒有了大教堂、博物館……
我們已經大拆大建了半個多世紀,現在有些地方還在大拆大建。結果有時便是拆了建,建了拆。比如,先是建起一片片的“工人新村”“幹打壘”,隨後又拆掉“新村”建“大板樓”,改革開放之初是拆掉“大板樓”建小區,眼下是看著早幾年建的小區又過時了,拆掉重建更時髦的豪華住宅區……
這裏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新建的住宅區甚至是樣板小區,不消幾年就變亂變髒,成了又一種“棚戶區”或“三不管”。而天津有個過去的“英租界”,所轄五條大道,又稱“五大道”,已經有七八十年的曆史了,卻至今仍能鬧中取靜,保持著一種特有的文化氛圍,被政府辟為旅遊觀光的重要景點,叫“歐洲風情街”。
這裏麵有什麼奧秘呢?在歐洲的眼裏,似乎房子越老就越寶貴,越是有錢人或貴族越要住老房子,而收入低的工薪階層才住在新式的多層公寓裏。如愛丁堡引以為榮的是13世紀的古堡,至今仍是一年一度的國際民族文化節的中心會場。還有建於13世紀的神學院大教堂,14世紀落成的英王夏宮,以及諸多兩三百年或四五百年以前的老建築,有的因年代久遠已經變黑,這反而成了更為亮麗的風景。
這些優美的古老建築提升了城市的文化品位,讓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有意無意地接受了曆史和文化的熏陶。我不相信他們會不蓋新房子,隻不過是把現代房子建造得和愛丁堡古老的整體城市風格相協調,決不讓它遮擋和破壞了珍貴的古代建築的美感。
我不解,英國曆史上戰亂也不少,但古建築卻保護得非常好,從南到北各地都有自己完整而連貫的曆史和文化遺跡。比如曾經出任過英國首相的丘吉爾家族的莊園,這個家族的祖上是英國的公爵,丘吉爾一世公爵率英軍第一次打敗了法國軍隊,安妮女王便給他劃了一塊地,撥了2400鎊,讓他建一個莊園。一世和二世兩代公爵共用了28年的時間才建成擁有巨大城堡的莊園,然後就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今天裏麵住著的是丘吉爾十世公爵。城堡巍峨壯觀,富麗堂皇,裏麵完好無損地存放著一代代傳下來的珍貴文物,如一世公爵戰勝法國後法軍投降的白旗……這讓人感覺到這個國家的曆史和文化從來沒有中斷過!
許多馳譽世界的名城,其輝煌正是來自曆史文化的投光,那些各個時期的代表性建築,給人們一種走進曆史的感覺。靠曆史和文化的長期積澱,培養出城市的精神氣質,反映出城市的本質。
所以,人類文明越是現代化,國家越是發達,就越重視自身的曆史。而不研究曆史,缺少文化品位,卻急功近利、喜新厭舊地毀壞城市文脈,正是經濟和文化落後的標誌。
闡釋詩意的城市,闡釋城市的詩意,是我們文化建設中很重要的一個課題。城市似乎與“詩意地棲居”隔得很遠,與陶潛的桃花源、梭羅的瓦爾登湖離得很遠,其實不應該如此,城市是文明的精華,人類精英薈萃的場所,它的詩意在田園牧歌的文化傳統的背景上,看起來很另類。其實,它僅僅是“不同”而已。城市古老建築所散發的詩意氣息,城市的曆史所散發出的厚重感和人文氣息,一點也不比“白發漁樵江渚上”少。城市所激發的生命活力,所集結的人類智慧,一點也不比“莊子、惠子濠梁觀秋水”少。保護城市的文脈,使之免於被膚淺地改建,既是一個行政領域的大事情,也是建設新的民族文化的大事情。作者分析得非常透辟,足以引起大家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