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趕隊伍的女兵們(2 / 3)

天明後,大路上過來幾隊新四軍。腳伕就拉著驢轉到小路上,碰上有人問,他們說是送病人找大夫的,一路混了過來。這次碰上女兵們,趁著毛驢繞圈子,她不顧死活從驢上滾了下來,為的讓人看見她的嘴是被堵住的,她的男人是新四軍,相信他的同誌們不會不救她。

女兵們聽她講完,小高氣得罵腳伕和人販子。俞潔一邊擦淚,一邊歎氣,邊說:“女人兩個字,總是和不幸連結在一起。”憶嚴顧不上反駁她,問二嫚:“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先回婆家去再說。”二嫚說:“腳伕一定是說我自己要退婚的,老人家不定多傷心呢,我得去說明白。”

憶嚴說:“那也好。萬一你婆家還呆不住,你就打聽著去找新四軍,革命部隊會幫助你。”

二嫚說:“我知道,我一路碰上不少往東去的新四軍,要不是嘴堵住,我早喊救命了。”

憶嚴聽說部隊都往東去了,決定往南再走幾裏,找不到部隊就往東追。二嫚回婆家要先往南後往西,就一同上了路。

人販子並沒走遠,隱藏在一片青紗帳裏躲著。遠遠看見二嫚跟女兵一道走了,這才恨恨地去找腳伕和驢。

走出七八裏地,要分手了。憶嚴把幹糧袋解下來給二嫚。二嫚說:“救了我一命,感恩不盡,哪能再要東西?”憶嚴說:“我們這也是老百姓給的。馬上就追上隊伍了,我們還能補充上。你帶上吃吧!”俞潔硬把糧袋套在了二嫚脖子上。二嫚問:“當女兵都得是有學問的人吧?我去了能要嗎?”憶嚴說:“想革命的婦女都要,我和她都沒上過幾天學。”她指了一下小高。二嫚說:“我問女兵。小子家我知道,俺那個人也不識字。”俞潔說:“她這個小子是裝的。”二嫚把眼睜得溜圓看著小高,小高被看得不好意思,笑起來:“這回露了餡啦!”二嫚把小高摟在懷裏說:“我讓你蒙了,一路上也沒敢跟你說句話。”

分手之後,一片轟響,九架敵機分成三組,越過憶嚴她們的頭頂,由西向東飛去。小高奇怪地問:“部隊下山不是為了打滕縣嗎?怎麼二嫚碰見部隊往東開呢?你聽聽,飛機也一個勁兒往東竄,是不是情況又有了變化?”

憶嚴也有點疑惑。她說:“按二嫚所說,東邊肯定有咱們部隊。一和部隊聯係上,天塌下來也不怕了,咱們就往東趕吧!”

三個女兵過了一村又一村。逢人就打聽:“見到新四軍部隊了嗎?”回答都是:“才過去沒多遠,往東走了。”直到黃昏,才看到村頭的第一個哨兵。

憶嚴叫小高跑步去打聽情況。小高去了一會兒,笑嘻嘻跑回來說:“憶嚴,到了你要去的地方了。”

“別耍貧嘴,哪個部隊?”

“泰山部隊!”小高一字一頓地說,說完撇了下嘴,“怎麼?不是你正要去的啊?”

“泰山部隊”並不是文工團跟隨行動的那支部隊。可是周憶嚴一聽,兩隻眼格外地閃亮了。

憶嚴初到文工團來,還是個小姑娘。那時是遊擊環境。過封鎖線,穿敵占區,得有個大同誌領著;分散活動,隱蔽埋伏,須有個大人帶著。團裏把照管憶嚴的工作交給了老團員孫震。說是老團員,他也不過22歲,比憶嚴大個六七歲。可是對一個十三四的孩子來說,他當然是個大人,何況他天生來就長了一臉絡腮胡子,半個月不刮臉就看不清嘴唇眉毛,而那時候刮臉機會又很少。

他們在一起,形影不離。先是叔叔帶個小侄女;隨後大哥哥帶個小妹妹;再隨後可就成了一個男青年陪著個女青年。不過他們這種親密關係是曆史形成的,由來已久的,無論別人和他們自己,誰也沒感到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孫震力大氣粗,搭舞台搬幕布是好手,可演起戲來實在沒一點靈氣。台詞向來是記不住的,胳膊腿一上台就不聽使喚。他要求調換工作,領導也讚成放他走,以便更能發揮他的力量。他去戰鬥部隊當了文化教員,不到兩年,成了個能征善戰的連長。

他離開文工團後,開始一個星期來一封信,信上幾乎寫上全班人的名字,自然也有憶嚴;過了一陣,變成一個月一封,隻寫幾個和他關係密切的人的名字,裏邊也有憶嚴;不知怎麼鬧的,後來固定了每兩個來月一封,卻隻寫周憶嚴一個人的名字了。這件事變化的挺自然,誰也沒有吃驚,也沒有成為新聞,隻是隨著年齡的增加,憶嚴自己不大在嘴裏念叨孫震了,人們一提孫大胡子,憶嚴則臉上泛紅,極力把視線轉向腳下,以掩藏眸子裏跳動的火花。

現在小高揶揄她,她就故意板起了臉:“那咱們的部隊呢?”

“不知道,”小高說:“哨兵講,要打聽情況請上連部。你看是大夥一塊去,還是又派我一個人去?”

“鬼!”憶嚴捅了她一拳,“就你廢話多!”

她們三個興衝衝地進了村子,找到了連部。孫大胡子當真從屋裏迎她們的時候,不光她們感到意外——沒想到恰好是孫震這個連,孫大胡子更意外。

“哈哈,你們像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三棵蘑菇!”他張著大手拍完憶嚴拍小高,單單和俞潔握握手,“怎麼連電話也不先打一個。”

小高說:“要能打電話,就到不了你這兒了。我們掉隊了!在追趕隊伍。”

憶嚴說:“我們團正跟著黃河部隊行動。”

“不管在哪兒,你們到了我這兒,我就要把你們收容下。”孫胡子粗聲粗氣地說:“我是後衛連,我後邊再沒有咱們的部隊了。”

他把三個人身上背的東西連搶帶奪弄到手,領她們進了屋內。叫衛生員給俞潔上藥,叫通信員上夥房弄飯,他自己往鍋裏加上半桶水,拉著風箱給她們燒洗腳水。三個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敘述她們的掉隊經過。

“你們就感謝馬克思暗中保佑吧!”孫震聽她們說完,作了個鬼臉,“天知道你們怎麼會沒當俘虜!”

他告訴她們,當她們從那廟裏出發時,敵人的先頭部隊正在沂蒙山南麓,距他們不到十裏地。而且居高臨下,肯定能把她們看清楚!

孫大胡子又說:“這次部隊轉移,是一次戰略行動。”文工團下部隊演戲的那幾天,國民黨正有一百個旅,從南北兩麵急速進逼我山中的部隊。陳毅老總特意下令,叫各部隊殺豬宰羊,慶功演戲,作出副兵驕將傲、毫無戒備的姿態,可暗地裏修好工事,埋伏下人馬,要打他個半路伏擊。不料蔣介石那個禿頭裏裝的也不全是漿子。一聽情報說陳毅在看戲做詩,毫無戒備,連喊:“且住,且住!”他說陳毅這個人,年輕時求功心切,冒險疾進的毛病是有的,可麻痹懈怠的過失從沒犯過。眼下這個排場,一定又耍花樣。馬上叫一百個旅放慢速度,改為步步為營,合圍穩打。他們愛演戲演吧,沂蒙彈丸之地,資源有限,共軍決支持不住長期消耗。陳老總一看蔣介石的招數變了,馬上就拿出預備好的第二手,趁敵人改變戰略,尚未定局,命令全軍偃旗息鼓,從不同方向穿過敵人空隙,一夜之間,全部鑽出了沂蒙山。這正是她們三個送還服裝那天下午的狀況,不過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內情。

南線我軍到了敵後,就猛攻滕縣。向北部山區進逼的敵軍,正奇怪找不到我軍所在,忽然屁股後邊著了火,這才知道孫悟空已鑽進了肝髒深處,馬上把三十個旅掉過頭來,直撲滕縣。等他們趕到沂蒙山南麓,距滕縣不到三十裏處,滕縣的炮聲卻停了,我軍又不知道去向。直到天亮之後,才得到徐州指揮所電報,說“根據飛機冒雨偵察,共軍已轉頭往東,直奔沂河而去,看樣子想東渡沂河再往北繞回沂蒙山。”蔣介石命令南線三十個旅:“立即改向東方疾進,務求進一步占領有利陣地,將共軍殲滅於沂河兩岸。”國民黨來不及下山就拐彎往東,便宜了三個女兵,沒被抓作俘虜。

憶嚴問:“黃河部隊現在在哪兒?”

孫胡子說:“當然在東邊,我西邊沒有部隊。”

憶嚴說:“你看我們怎麼辦?”

“最妥善的辦法是先跟著我們。”孫震說:“指導員領受任務去了。詳細情況他回來才能知道,你們今天不能再瞎闖了。在我這兒休息一夜吧。”

憶嚴決定當晚住在這裏。就叫孫震介紹近些天來連裏的先進事情,準備晚點名時開個鼓動晚會。孫震說:“你們趕路已經很累了,今天就算了吧。”

憶嚴說:“你可真是立場變了。你在文工團當分隊長時,我們要嫌累,要求停一次鼓動工作,你那話多著呢!傳統啊,作風啊,職責啊,把人批得有個地縫都想鑽。今天說這個了,不行!”

那時的文工團,有一套鼓動形式,是幾個現成的歌唱表演節目。曲調,動作都固定。到了一個連隊,收集來新鮮材料,編上幾句有現實內容的詞兒,拉上去就演,準備起來並不費事。比方說這兩天炊事員老張表現好,兩個說快板的就一字一句說:

炊事員大老張,

做的飯菜格外香,

一天行軍八十裏,

攤了煎餅又做湯,

同誌們吃了打勝仗,

人人學習大老張!

說完,大夥再扭著秧歌把這幾句唱一遍。要是想表揚飼養員老李呢,詞兒又改成:

大老李是飼養員,

樣樣工作搶在前,

騾馬喂得肥又壯,

賽垮了敵人的汽車連。

……

完了也是扭著秧歌唱一遍。

這些詞兒都很簡單,那調兒戰士們也大都會唱,可演出來大家還是打心裏歡迎。受表揚的大老張、大老李,紅著臉聽完,總還要向班長表示個決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擔不起這光榮,以後要更加努力。從他們以後的表現看,這鼓動力量確是巨大而又持久。

這晚上周憶嚴三個人就迅速地準備了這麼一套節目。沒帶油彩,臉上不能化妝,衣服總要換一換。於是小高穿上了她那套便衣,成了兒童團的男孩;憶嚴從背包拿出那套服裝,成了識字班大姐;俞潔拉提琴,穿軍裝也就可以了。數快板是憶嚴和小高,合唱三人一塊兒張嘴,俞潔來個小提琴獨奏。再由憶嚴拉琴,俞潔和小高表演立功對口唱,一台戲準備得很紅火。

這幾天憶嚴她們夠苦夠累的了,可連隊比她們更辛苦得多。她們走了這幾天的路,連隊是一天一夜趕來的,其餘的時間在滕縣還打了一仗。所以晚點名時,連長一宣布文工團同誌表演幾個節目,那巴掌足足拍了有三分鍾。隨後演一個節目就嗷嗷叫著要再來一遍,等到表演小提琴獨奏和對唱,就要起來沒完了。幸好連長是文工團員出身,知道團裏有製度,這樣的小晚會一定要滿足戰士要求,隻要有人要求就唱。他就出來打個圓場,指揮全連唱個歌散會,才算給她們解了圍,這一帶是敵占區,老鄉們還不大敢太往軍隊跟前湊,可孩子們和年輕人在外圈也圍上了一群。散會之後,大街小巷滿是說笑聲,這三個人使整個村莊活躍起來了。

演出之後,通信員把女兵領到連部西廂房去,已經給她們鋪了鋪草。解被包的時候,小高推推憶嚴說:“你的背包我管,去吧!”

“什麼呀!”憶嚴扭了下身子,磨蹭了一會兒,終於笑著上堂屋去了。

孫胡子早已在桌上倒下了兩碗開水。憶嚴來到,兩人麵對麵坐下,互相看著笑起來。

“做夢也沒想到你來!”孫震摸著胡子說,“知道你來我刮刮胡子!”

“別刮!刮了就不像你了。”

“完全大了,大姑娘了。”

“再背著我行軍背不動啦!”

兩人又哈哈地笑一陣。於是東一句西一句談起來。她跟他談文工團的熟人、趣事,他對她講連隊的戰鬥、友情,一句也沒說兩個人之間的事,可又都覺得很愉快、很滿足,仿佛他們平日盼著的也就是見麵這麼談談,不在乎談什麼,能兩人坐在一起談就是感情上的享受。到了查哨的時間,孫震這才站起來說:“你挺瘦,注意點身體吧,叫我少掛念點,嗯?”

“嗯,你也一樣,那軍裝穿一陣也得洗洗,滿是白堿,不殺得慌呀?”

“我給你寫了封信,還沒寄你就來了。”

“給我吧。”

“人都見了還要它?”

“有什麼特別內容嗎?”

“沒有。有特別內容也不往裏寫,跟以前那些信一樣。”

“那也給我。”

孫震從皮挎包裏翻了半天,拿出個自己糊的信封給了憶嚴。

憶嚴說:“我回去了。”說完卻又不動地方,兩隻亮得異常的眼睛渴望地瞧著孫震。孫震看看院子,確信通信員不在,上前一步,迅速地抱住憶嚴,在她頭發上吻了一下。憶嚴想把臉貼在他胸膛上,可他已經用更快的速度退了回去。臉紅著,像個偷糖吃的孩子,咂著嘴,被甜蜜蜜的犯罪感困惱著。

憶嚴紅著臉笑道:“我小時候,一過河你就抱著我……”

“那,那時候我不擔心你生氣!”

“傻!白長這麼長胡子。”

他倆一塊兒走出院子。孫震指指西廂房問:“你來找我,她們不會有反映吧?”

“你總單獨給我寫信,團裏同誌們好像不聲不響地批準咱們了。”

憶嚴回到屋內,小高和俞潔早睡熟了。她和衣躺下,好久睡不著,雖然隻是印證了一下早已存在著的情感,心裏仍然不能平靜。

她把信放進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手按在上邊,睡熟不久,通信員進來又推醒了她。

外邊又在下雨,屋裏還很黑,通信員打著電筒輕輕說:“周分隊長,連長請你去一下。”

憶嚴趕緊穿上鞋,摸著軍帽,一邊往頭上戴,一邊就往外走。孫大胡子光著頭,站在雨地裏瞧著西廂房,見憶嚴一出來,招了下手就走進堂屋去了。通信員留在房簷下。

憶嚴跟進了堂屋,桌上的燈還亮著,燈芯已剩下不多。

孫大胡子用手撓著頭,不吭聲。

憶嚴很熟悉他這個手勢,就說:“有什麼為難事了?你說呀!”

“你們必須趕快走!”孫大胡子說:“現在就動身,有什麼困難嗎?”

“你不是想說這個吧?”憶嚴猜測著說:“要走就走,當兵的談什麼困難不困難呢!”

孫大胡子吞吞吐吐地說,他檢查哨位之後,打電話把她們三個人的情況告訴了指導員。指導員說叫她們安心睡覺,開完會後,他向上級打聽黃河部隊的位置。可是過了一個鍾頭,指導員又來了個電話,叫她們不要睡了,馬上追隊伍去。

“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呀!”憶嚴說。

孫震又撓撓頭,這才說:“他們的位置變了,現在在西邊了。”

憶嚴以為聽錯了,又問一句:“哪邊?”

“西邊,就是昨天你們來的那一邊。”

“不是你連西邊沒有我們的部隊了嗎?”

“是的,是的,那是昨晚上!可是現在,我連以東又沒有我們的部隊了。他們昨天天黑以後,來了個向後轉:從南邊小道悄悄繞回西邊去了,目標是越過津浦路,渡過運河,與魯西南的劉鄧大軍會師。”

“你怎麼不早說?”

“我一聽說就馬上派通信員去喊你的。”

“那你們呢?”憶嚴問,“你們還不行動?”

“我們馬上也出發。”

“反正一個方向,那就一塊走吧,總比我們單獨行動強。”

“不是一個方向,我們往東!”

周憶嚴又以為聽錯了,半晌沒言語。

“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呀!”孫大胡子故作輕鬆地說:“當兵的嘛……”

憶嚴說:“你剛才講,東邊沒有我們的部隊了。”

“是啊,可這隻能對咱們自己人說。”孫大胡子口氣莊重起來,“對敵人,仍然要叫他相信我軍主力在東邊,並且還繼續向東進!所以,天亮之後我們就要在敵人的視線之內,大搖大擺向東走!”

“你們都指誰!”

“一個團!”孫大胡子又笑起來,“你記得吧,在文工團裏時,一唱平戲就叫我跑龍套。團長總說,老孫,你別看不起龍套,四個人代表千軍萬馬!這回我又跑龍套了,我們一個團代表整個南線的野戰軍!”

“既然我們已經來了,”憶嚴說:“為什麼不叫跟你們一起行動?”

“這,這跟演戲到底不一樣。唱戲這邊是四個,那邊也是四個。現在咱們是一個團,敵人可是三十個旅。他們一發覺上了當,馬上就會有一場一百對一的惡戰……”

憶嚴生氣地說:“怪不得催我快走,是把我們送往安全地帶呀!”

“這是上級首長的命令!”孫大胡子說:“上級命令,非本建製人員,一律動員走!而且你們這一路也並不安全。津浦路兩側的敵人地方武裝、土頑勢力、交通警察縱隊,也有好幾萬。東邊的敵人,一發覺上了當,馬上也要追趕。連日大雨,道路全翻漿了,後邊你們追,前邊大部隊也在走,要把那兩個女兵安全帶回部隊,你得好好費點心思呢!我把你叫出來,就是叫你先有個思想準備,過一會兒幫我做工作啊!”

憶嚴沉默了片刻,想起馬上要分手了,自己還跟他發脾氣,很有點後悔。她把他的手握緊說:“你可要,可要活著打回來。”

“沒有你批準,我且死不了呢!”

出乎意料的是,那兩個人的工作倒極好做。小高是服從命令慣了的。往哪指就往哪打,不知道什麼叫講價錢。俞潔聽說要繼續追趕,雖有點沮喪,可也沒什麼選擇餘地。隻是在幫她們輕裝的時候很費了點勁兒,什麼零碎都舍不得扔。幾經反複,才使她們同意隻帶著糧袋、兩身便衣、提琴和發給她們的三顆手榴彈,其餘一切都扔給連隊司務長去處理。

分手前孫震又囑咐她們,三個人要生死與共,團結一心,能不進村就不進村,能不宿營就不宿營,要克服一切困難,追上自己的隊伍。

周憶嚴今年十九歲,但看起來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兩歲的人中間,她也像個大姐。碰到叫人生氣的事,她很少發火,至多臉紅一陣,說話帶點顫音;碰上叫人們狂喜的事,她也不會大笑大喊,多半把兩個好看的嘴角彎上去,輕輕地在嗓子裏格格兩聲。這一點曾經引起俞潔的誤會,以為她心機纖巧,善於掩飾自己。其實,俞潔是不了解她的經曆。

憶嚴小名叫秀兒,生在天津,隻記得有個爸爸,不記得有媽媽。爸爸是個唱昆曲的。從記事憶嚴就在打了花臉、貼了頭麵的人中轉來轉去。她七歲那年,爸爸陪著人唱“鍾馗嫁妹”,一個跟鬥翻下去再沒有起來。從此她就成了全戲班的公共孩子,這個叫她去買盒煙,那個叫她沏碗茶;吃飯時白大爺給塊烙餅,田二姨給夾塊鹹菜;睡覺就在戲箱旮旯鋪個草袋子。人們像喂條小狗似的喂養著她。後來,戲班維持不下去了,演員們也要各奔東西。管事的隻好領著她,到常去唱堂會的裕二太太家磕頭,求太太把這孩子收下來當丫頭。裕二太太扭捏了一陣,留下了她。等戲班一離開天津,她轉手又把憶嚴送給牌友劉太太,頂了她的麻將牌賬。

劉太太的男人在北京另有個小公館,一年也不回天津一兩趟。這裏隻住著太太、一個胖小姐和一個抽大煙的少爺。下房裏,太太一位遠親以半主半仆的身份當管家,還有個兵痞出身的守夜人。有誰經受過這個世界裏的這種生活,隻要看看這些成員,就能想到秀兒要有多頑強的生命力,才能挺受過來。誰都比她地位高,誰都比她權力大,誰都可以支使她、折磨她、侮辱她,並以此來發泄自己對生活的厭倦、仇恨和敵意。

她白天要收拾三個人的屋子,倒三個人的便盆,洗三個人的衣裳,伺候老太太喝茶,伺候少爺抽煙,伺候小姐繡嫁妝。晚上要替管家幹活,替守夜人打更。管家和守夜人合夥偷東西,她看得明明白白。說出來,那一男一女半夜裏堵上她的嘴,用爐通條燙她;她不說,主人又認定是她偷的,讓她在雪地裏餓著肚子一跪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