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親們認為鄧明三還夠義氣,覺得智廣爹過分死板。
不知鄧明三老了中了什麼邪,忽然要過官癮,花錢運動了漢奸區長當。這一來把他半世好名譽給糟踐了。須知我那一方人對當土匪並不太小看,對當漢奸卻極為蔑視。人餓急了,拿槍逼有錢人掏出幾個分用,這不算丟人。替外國人賣命當狗來欺壓中國人,這可是連祖墳都要遭罵的缺德事。
鄧明三當了區長才嚐到挨人指脊梁骨的滋味,便極力找退路。八月節前他托人給八路軍和抗日政府送來幾箱藥品,四十本學生地圖(我們當軍用地圖使),帶來一封信,願意暗地為抗日軍民做點好事,保證不當鐵杆漢奸。我們收了他的禮,回答說誰好誰壞,抗日軍民有帳,自會區別對待。
劉四爺請智廣吃了包子酸辣湯,然後鎖上門,卸了招牌,拉上驢,領著鄧智廣去偽區公所。
兩人一驢繞牆根走小巷,來到一個騾馬大店門外。門口貼著兩張白紙條,一張寫著:“第八區區公所”,一張寫著“馬蜂塢鄉鄉公所”。鄉公所占著前院,院裏地上鋪了席,席上堆著白菜、豬肉、殺了的雞、宰了的羊。六七個漢子正在搬搬弄弄,把這些東西分成數份,打捆裝車。每個小獨輪車上都貼著紅紙條:“敬獻××部隊年禮一車,新春大吉”。
劉四爺把驢交給一個人,說:“拴到槽上去。”便領著智廣穿過前院到了後庭。一進天井就見東屋門敞著,裏外坐著蹲著一些人,抽煙的、喝茶的、剝花生的、眼睛都瞧著屋內。屋內弦鳴鼓響,有個沙啞嗓子順著調門唱道:
諸位落座莫要出聲,
鼓板一打可開了正封。
上一回唱了半本本半呼延慶,
還剩下本半本半沒有交代清。
在哪裏丟了到哪裏找,
哪裏斷了哪裏接著聽。
一見到劉四爺,就有人招呼:“四爺來得巧,剛開書,聽聽吧!”
劉四爺說:“你們倒會找樂子,區長在這兒嗎?”
那人沒說話,把嘴便向後邊一努,笑了一笑。
劉四爺領智廣從後門出了院,往東來到一個跨院門口。兩個年輕人正在那為什麼事爭執,一個人上身穿著件軍裝,下身穿著條打補丁的套褲。另一個人下身穿著吊褲,上身卻披著件大襟棉襖,兩人的槍全靠在牆上。
劉四爺說:“有話不在裏邊講,在門口鬧哄,區長知道不揍你們!”
穿軍裝上衣的說:“就這一套軍裝,區長命令誰站崗誰穿。我來接崗,他光給我棉襖不脫褲子,這怨我罵他嗎?”
那穿大襟棉襖的說:“不是我不脫,我裏邊棉襖肥,這軍裝褲子瘦,不裏外全脫就扒不下來。在這兒脫光了腚扒它,我不得凍下四兩肉來嗎?我進裏邊扒下再給他送來不行嗎?”
穿軍裝上衣的說:“站崗的不許動地方,你不送來我又不能找你去。碰上區長出來,說我軍容不整,不又給我兩耳刮子嗎?”
劉四爺作保,叫那人扒下褲子一定送來,這才和智廣進了跨院。
這院雖小,房子卻很整潔,三間東屋門口分別貼著“財政處”、“秘書處”、“政務處”的紙條。三間西屋貼“軍事處”、“自衛隊”的紙條,正房三間寫著“區長辦公重地,閑人免進”。
這房一明兩暗。明間裏當中擺個吃飯用的圓桌,四周沿牆放了幾把椅子、幾個茶幾,用泥坯砌了爐子,爐子口坐著燎壺,一個跟班守著爐子打瞌睡,暗間門上掛了個繡花門簾,繡的是“鴛鴦戲水”。劉四爺示意叫鄧智廣等一下,他掀簾走了進去。過一會兒門簾又掀開,從裏邊探出個頭來,卻是宋明通。宋明通說:“你三叔叫你呢!”
智廣進到裏間,隻見當屋放著個紅漆帳桌,抽屜上了銅鎖。北牆下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宋明通坐著一張,方桌上是茶壺茶碗煙碟洋火,南邊窗下一鋪小炕。炕頭放著炕櫃,四扇玻璃門裏鑲著女明星畫片,依次是周曼華、陳雲裳、李香蘭、白光。另一麵牆上一幅日本資生堂化妝品廣告畫,畫的是女歌星渡邊佳代。炕中間放著煙盤、銅煙燈、紅木煙槍、小茶壺、水果盤。剛在集上見過的三姑娘蹲在地上扶著鬥,撥著泡兒,鄧明三歪在一邊吞雲吐霧,吸的聲音有板有眼,滿屋一股炒糊了芝麻的焦香。劉四爺正坐在煙盤另一側數錢,捋他收來的大小票子。智廣就坐到了宋明通旁邊的另一張椅上。
鄧明三一口氣把泡兒吸盡,趕緊呷了口茶,長長地噴出一口煙來。這才說:“自己爺們,怎麼不請還不進來呀?”
智廣說:“三叔如今做了官,不比在家裏。”
鄧明三笑道:“爺們兒,別調理你叔。我這條命還不是在八路軍手心裏攥著?在那邊還望你多美言幾句哪!”
智廣看看那位三姑娘一眼有點動氣了。鄧明三立刻就感覺出來,笑道:“這是翠花班的三姑娘,最講義氣,最有良心,嘴也嚴。咱爺們說笑話,不用背她!”
三姑娘機警地站起身說:“老爺們說話夾上我幹什麼?我又聽不懂。剛才金隊長派人傳我;我正要跟區長請假呢,我去看看吧。”說完也不等鄧明三答應,向屋裏幾個點點頭,把各人茶杯滿上,徑自出去了。
鄧明三坐起身,啜著茶說:“這女人有心胸,日本人去班子裏她從不接客。不用怕她漏風。說正經的吧,你三叔是怕鬼子沒收我的買賣,不得已才花錢買個漢奸當,不是存心賣國。你來有什麼事?用我幫忙盡管說。”
智廣說:“三叔既這麼說,我要再執拗,就顯著外道了。你能不能想法把我送進日偽軍據點裏去?”
鄧明三說,馬蜂塢是個大據點,這底下又分好幾處。最高的一處是“皇軍部隊”,在村東一裏地,用磚瓦水泥修造成三角形城堡,人們叫他洋樓。外邊圍著壕溝、鐵絲網,火力充足,安全牢固,裏邊全是鬼子兵。二等的是“憲兵工作隊”、“剿共班”這些有槍有勢的偽軍部隊。他們占了村北一家地主的宅院,抓民夫用土夯築了一個小圍子,圍子上邊有碉堡,外邊有護城壕,中間開一座門,門外懸吊橋。天一黑把吊橋吊起,圍子門鎖上,外邊鬧翻了天他們也不再開門,也算能睡個安生覺。第三等的就些文職小機關,既沒槍,又沒人,隻能占用幾間民房,支個門麵。白天指手劃腳、耀武揚威,天一黑摘下牌子趕緊找保險的地方去尋宿。土圍子裏的剿共班是綁票出身,看出這是個財源,就在圍子內蓋了幾間平房出租。住一宿聯銀券五塊,帶妓女進去另收花捐,他還出租麻將牌,代辦夜宵。一般的小職員既住不起,也不是武工隊捕捉的目標,自然不會花這筆錢。可那些頭頭都是為發財而來,誰也不肯搭上命,明知狼叼來的喂狗有點冤,夜夜還是去住。
智廣問鄧明三:“你也去住嗎?”
鄧明三說:“我要不去住,他們就會疑心我跟八路有勾結。怎麼別人怕八路來堵被窩我不怕呢?”
智廣說:“你能不能想辦法把我送進鬼子的洋樓?”
鄧明三嘬了下牙花子說:“這個怕不行。連我過去辦事也要先聯絡好,他們派人出來把我領進去。萬一出點什麼漏子,我也沒法向八路方麵交代。”
智廣說:“三叔滿嘴說為抗日出力,一動真的就完了,我又怎麼替你交代呢?”
宋明通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這時插嘴說:“大侄子,別怪我多嘴,這事你三叔實在難辦,找個容易點的來求他,他準幫忙。”
智廣裝作無可奈何地說:“好吧,自己爺們我還能難為你嗎,你今晚把我帶進土圍子去吧!”
鄧明三立刻答應說:“這包在我身上。”
智廣說:“說清楚,我可要進憲兵工作隊。”
鄧明三把笑著吊上去的嘴角又拉下來了,點著煙,吸了幾口說:“你可真能給我擺八陣圖。土圍子好進,這憲兵工作隊可又難了。他們雖說和剿共班合住一個圍牆裏,可一宅分作兩院,裏邊又砌了一堵牆。憲工隊的人可以自由經過剿共班的院子出入,剿共班的人可不能進憲工隊。出租的房子在剿共班院裏。尋宿的人隻能在這個院活動,進不了憲兵工作隊。”
智廣不滿意地說:“照這麼一說,你是一點費勁的事也不給辦了?”
宋明通又出來打圓場:“先都別急,今晚區長把大侄子帶進小圍子,見機行事。隻要能抓住機會,就讓大侄子進去。話再說回來,大侄子你要處處小心,萬一出了事,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連累三叔。”
智廣說:“那是自然,怕死還抗日嗎?”
又說了幾句閑話,鄧明三打瞌睡了。宋明通硬叫智廣到他鄉公所去休息,晚上再過來找鄧明三。
六
還沒進鄉公所的院子,就聽見人喊狗叫,還夾著笑聲。進去後則見一個日本兵拉著條洋狗,指揮洋狗撲那幾個收拾年禮的漢子,卻又手拉著皮帶,不讓它真咬住。看見人被追得連躥帶跳,年禮踩得亂七八糟,日本兵張著嘴哈哈大笑。見宋明通和智廣走進來,他拉住了狗,仍然笑個不停。
宋明通問鄉丁們:“怎麼個事?”
鄉丁說這日本兵似乎想要什麼東西,因為大家聽不懂,他就喊洋狗咬他們。
智廣上前去用日語問道:“你有什麼事要他們辦嗎?”
日本兵說:“要幾個雞蛋,我的狗餓了。”
智廣翻譯過來,宋明通就叫人拿來一小籃雞蛋。日本兵磕開一個,那狗就在他手裏吮吸幹淨。一連磕了四五個,狗不吃了。日本兵掏手巾擦擦手,又說:“有煙嗎,給我幾盒。”
宋明通進屋找了找,拿出三盒煙,日本兵一看,連連擺手說:“不要這個,要好的。‘天壇’、‘前門’有沒有?”
宋明通說沒有,可以馬上派人去買,叫他等。
日本兵看看手表說:“我有事,你買來給我送去行不行?”
智廣問他:“送到哪裏?”
日本兵說:“皇軍駐地,我在那門外工地上值勤。”
智廣問:“他們叫我進去嗎?”
日本兵說:“你說找我。我叫片山。不過,煙不要拿在外邊叫人看見,明白嗎?”
“明白。”
“我等著。如果你們說了不算,明天我來殺了你們。”說完片山就拉著狗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智廣:
“咦,你剛才說的是日本話?”
“是的,說中國話你聽得懂嗎?”
“咦,這裏還有會說日語的孩子?”
“我在天津上學,是回家鄉度寒假的。”
“怪不得,太好了。你來吧,不送煙也可以來找我玩。”
這真叫吉人天相,正愁不得其門而人,忽然送通行證來了。宋明通趕緊叫人去買煙。一共買了兩條。智廣說一次不能送太多,把胃口養大了以後更難伺候。他隻拿了五盒,其餘的仍交宋明通存起來,把煙放在衣袋裏,就去日本洋樓找片山。
按宋明通的指點,智廣出村往東北走,老遠就看見三個圓柱形紅磚碉堡,有四五層樓高。走近了,才看見三個碉堡之間用紅磚圍牆連起來,牆上有垛口,牆下有鐵絲網和護牆壕。圍牆與鐵絲網、壕溝之間有二百米寬的空地。百十名民夫正在這空地上挖戰壕修地堡。空地上兩端生著兩堆劈柴火,每堆火旁坐著個日本兵,邊烤火邊監視民夫。還有一胖一瘦兩個穿黑棉袍、戴白袖章的中國監工,手裏提著木棒,連打帶招呼催促民夫幹活。片山先看見了智廣,喊了他一聲,就指指吊橋處,他自己也走到吊橋附近去對哨兵說了句什麼。智廣到橋頭便沒受阻攔,隨片山到火堆邊坐下,就掏出三盒煙來——他臨時又覺得把五盒都給他太可惜了,隻掏出三盒。片山拿到三盒也挺滿意,高興地朝坐在另一堆火旁的那個日本兵揮手:“過來,加藤君。”
加藤比片山行動遲緩,瘦瘦的,戴個近視鏡,背還稍許有點駝。他端著步槍,身上除子彈袋外還背了一個方形皮包,包上綴著紅十字。他走過來,片山就舉起一盒煙給他說:“抽一盒吧,我知道你好些天沒去出診,沒有人給你煙了。”
“你這煙哪兒來的。”
“這個小朋友送來的。唔,這是加藤君。”
智廣站起來向加藤鞠了一躬說:“我叫智廣,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唔,你會說日語?”加藤眼鏡後邊的眼睛睜得大些說:“你不是這裏人吧?”
“我在天津上學,在學校學的日語,我們學校有日本老師。”
“是嗎?日本老師嚴厲吧?”
片山說:“我上中學時加藤君是我的老師,教生理。”
智廣說:“那我得稱您先生才對。”
加藤問:“你會唱日本歌嗎?”
智廣說:“會幾個,鴿子,春天來了,月亮月亮。”
“唱一個唱一個。”
智廣清清嗓子唱了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月亮啊。
圓啊,圓啊,那麼的圓哪,
像盤子一樣圓的月亮哪……
加藤先是擊掌,又隨著小聲唱,最後擦起眼淚來了。
“加藤,”片山嚴厲地叫道,“別忘了你是軍人!”
“是,上等兵先生!”加藤立正答道,“請原諒,我好久沒聽到孩子們唱歌了,我一直在孩子們的歌聲中生活啊!”
“算了,你坐下休息吧!”
三個人就默默地坐在那兒烤火。智廣偷偷看了一下,片山盡管年輕,領子上已是三個豆,加藤才一個。
“片山君,”加藤說道,“我聽隊長先生說,他想收個中國孩子當仆役呢。”
“是嗎?”
“他說要從小孩中培養未來中日提攜的幹部。收兩個可靠的孩子,住到我們這兒來,幫我們幹零活,我們管他飯,教他日語……”
正說得引起智廣注意,吊橋那邊忽然騷動。先是有人叫罵,隨後看到兩人廝打。幹活的民夫都停了手,伸頭朝那方向看。瘦子監工,搖著木棍喊:“幹活,幹活!誰瞧熱鬧我剜了他的眼。”智廣就看到在吊橋上,一個偽軍把那個胖監工一槍托打倒在地,用腳亂踢。胖監工打了個滾爬起來,就往吊橋裏邊跑。站崗的日本兵卻用槍攔住他,喊道:“混蛋,外邊打去,打夠了再進來。”胖監工作著揖說:“太君救命,太君救命!”說著血順著頭、臉淌下來,一會工夫右半臉就成了血葫蘆。偽軍士兵見日本兵不管,從後邊追上來朝他背上又是一槍托。胖監工轉頭又往外跑。偽軍緊追緊罵:“我砸死你個私孩子,砸死你個私孩子……”
加藤對片山說:“應該製止他們。”
片山說:“不要管這些臭貨,狗咬狗。”
加藤把瘦監工叫過來問道:“你們為什麼打架?”
瘦監工說:“他們是同村人。士兵的哥哥死了,監工在村裏當維持會員,奸汙了他嫂子。那時當兵的還是老百姓,不敢惹他。現在他當了兵,就找他報仇!”
片山說:“胖子跟他嫂子睡覺,關他什麼事呢?”
智廣告訴他:“這在中國人看來,是他家族的恥辱。”
片山說:“莫名其妙……”
忽然收工的鍾聲響了。因為兩個監工都不在身旁,民夫們呼啦一聲,扛起工具就往吊橋上跑。日本哨兵趕緊持槍攔住,瘦監工馬上離開火堆,大聲喊:“別亂擠,排隊,排隊!”人們已經亂了,誰也不聽他的喊聲。哨兵急了,端起刺刀就向人群刺去。前邊有人慘叫著倒下了,後邊還往前湧,片山大吼一聲,掄起槍就朝民夫們沒頭沒臉地打了下去。監工也掄起棍子幫助打,人們開始驚叫著散開了。
“跪下,跪下!”片山喊道,“通通跪下,誰不跪我槍斃誰。”監工聽不懂他喊什麼,正想問明白,片山一把抓住監工,朝他腿彎踢了一腳,用手按了一下,把監工按得跪下來。片山喊道:“通通的,通通這樣。”
人們先是遲疑,隨後就三三兩兩跪了下去,片山掄起步槍,用槍托朝跪著的人腿部猛打著,口喊:“跪下,跪下。”一大片人,黑壓壓的,慢慢全跪下了。
剩智廣一個中國人站在那兒,不由得又憤怒、又羞辱地漲紅了臉,眼睛含了淚,把頭扭過去。
“孩子,”加藤拍了他的肩一下說,“走吧,你走吧,我送你出去。”
智廣不知怎麼出的吊橋,走出一段路,他就捂著臉大哭起來了。
宋明通見智廣去了好久未回,很不放心,正站在門口等他,見他淚流滿麵,氣急敗壞地跑回來,吃了一驚。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受欺侮了?”
“我們的群眾,我們的老鄉……”
“屋裏說,屋裏說。”
宋明通扶著智廣進了屋,智廣一五一十哭訴了一遍,宋明通伸手忙去關門。智廣說:“別關,你這鄉公所裏不也都是中國人嗎,大夥都聽聽,鬼子欺侮我們到了什麼份上。”
“不用聽,他們見的比你多!”宋明通還是關上了門。
智廣說:“看著同胞受洋鬼子的欺侮不害臊不痛心,這還叫中國人嗎?”
宋明通說:“光痛心害臊趕不走鬼子,躲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也趕不走鬼子。”
“我受不了這個!我回去參加戰鬥部隊。”
宋明通說:“要抗日不光得豁得出犧牲流血,也得豁得出受委屈受冤枉,你比我受的教育多,響鼓不用重錘,上級派你來執行任務是信得過你。”
宋明通掏出煙袋抽煙,不再說話。他覺得對於智廣說這些也夠了,果然,過了一會兒智廣擦幹眼淚,就訕訕地問:
“鄧明三啥時候領我去小圍子?”
宋明通說:“現在就去。”
七
小圍子按麵積說並不比洋樓小,土築的牆堅固性也決不在磚牆之下。四角四個方形碉堡,周圍也是一丈多深的護牆壕。一樣的崗樓一樣的吊橋,外邊看是一個整體,到裏邊才知道東西院之間還有一道牆,用一個角門通連,東院住的是“剿共班”。
“剿共班”是貨真價實的土匪隊伍“受了招安”的。至今保留綠林本色。有穿長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穿件斜開氣的大緞子棉袍,頭戴戰鬥帽;有的蹬一雙長筒馬靴,卻包個羊肚手巾;還有的穿件西裝,頭頂紅疙疽瓜皮帽。裝備也五花八門:二把盒子,土壓五,胡北條,單打一,凡短槍上必定掛一塊紅綠綢子,長槍上插一支五顏六色的槍口帽。子彈帶有斜披的,有橫圍的,手榴彈有插在腰間的,有背在腚後的。
裏院住的憲兵工作隊,穿的也是便衣,卻幹淨整齊。一色的藍布棉褲棉襖,一色的氈帽頭,一色的膠皮棉靴頭。槍雖不是一個牌號,可子彈帶的背法,手榴彈的帶法,都是一樣的規格。圍子外吊橋邊有“剿共班”的人站崗,憲兵工作隊的崗設在院內角門上。那裏放著個石碾,站崗的坐在石碾子上,嘴裏哼著改了詞的軍歌:
我為兵,太糟心,
抽抽老海振精神,
煙卷洋火莫離身。
更須要時時謹慎十二分,
莫叫隊長闖進門,
抽老海,要小心……
沿著中間這道牆,蓋了六間平房,這時太陽還沒全落,平房裏已亮起了燈光,傳出了話聲。鄧明三領智廣進了南邊第二間。再往南,靠圍子牆又有人站崗,那裏一連有四個地窖,地窖口蓋著木條釘成的柵欄蓋子。幾個“剿共班”的兵正從那地窖裏拉出個滿臉滿身血汙,衣服破碎不堪的犯人來。
屋子裏邊又是一番景象。當中方桌上,四個角放了四個大碗,碗裏是滿登登的花生油。每個碗上有兩支大拇指粗的棉花燈芯,火頭足有二寸高。四個人正圍著桌子打麻將。一個穿著警察製服,一個穿長袍滿臉麻子,還有一個穿著灘羊皮襖留著八字胡,第四個就是三姑娘。裏邊牆角,有個瘦長臉,穿一件半舊藍布長衫。他麵前有個茶幾,茶幾上點了支蠟燭。他雙手托著個香煙盒裏的錫紙,在蠟燭上烤,嘴裏叼著個用香煙盒卷成的紙筒,對準錫紙吸那上邊烤出的一股白煙。這煙有股腥臭味,加上八支燈撚的煙,打牌人噴出的紙煙,屋裏的氣味焦臭難聞,而且什麼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