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熟練地開著尤尼莫克,這匹托馬斯百般寵愛的駿馬。她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不時扭回頭同憲雲談話。非州的烈日把她曬脫了皮,露出白白的一個小鼻尖,顯得十分滑稽。嘴唇也幹裂了,她帶來的法國唇膏早就扔到雜物箱裏。
旱魔仍在肆虐,這個湖泊隻剩下最後一個水坑,到處是角馬、盤角羚、斑馬甚至幼獅、幼豹的骨架。隻有專食死屍的禿鷲反常地昌盛。它們黑鴉鴉地飛來,在地上傲慢地踱步,又黑鴉鴉地飛走。當然,它們的死亡不過是比其它動物稍為滯後而已。
那片僅存的水窪裏密密麻麻盡是野鴨。這是它們的繁殖季節。千萬年留下來的本能使它們選擇了這個時候孵育,因為小鴨一出生就能趕上食物豐富的雨季。但今年它們卻陷入了絕境。成群的幼鴨在地上蹣跚,饑渴已使它們很虛弱了,它們淒慘地低聲鳴叫著。成年野鴨則盡力拍動著疲憊的翅膀,徒勞地為兒女尋找食物。
尤尼莫克繞著這些瀕死的野鴨緩緩緩開動,憲雲默默地拍攝著。盡管她已見慣了動物界的生生死死,但這種絕對無望的集體死亡,仍使她心頭沉重如鐵。
忽然有幾隻成年野鴨飛上天空,盤旋悲鳴,然後它們毅然向東南方飛走了。這象是一聲號令,頃刻之間成年野鴨全部衝上天空,黑鴉鴉地一片,它們的悲鳴彙成震耳的噪雜。片刻之後,鴨群都向遠方飛去,很快消失不見。
憲雲緊張地拍下了這些鏡頭,她喃喃地說:
“偉大的母親,為了延續種族,它們竟然有勇氣舍棄母愛。”
窪地裏隻剩下弱小無助的幼雛。它們驚惶地鳴叫著,象無頭蒼繩一樣四處亂撞,尋找著自己的父母。劉晶低聲說:
“太可憐了。”
她沒有回頭,但憲雲瞥見她眼角亮晶晶的。在長時間的混亂之後,忽然一隻小鴨從鴨群裏衝出來,拍著翅膀徑直往前走。鴨群略微猶豫一會兒,都緊緊地追隨上來。
於是,千萬隻幼鴨開始了悲壯的死亡大進軍。它們並不知道前方更為嚴酷──那兒甚至沒有這片混濁的湖水,但求生的本能使它們孤注一擲地朝前走,而第一隻小鴨無形中成了它們的領袖。憲雲被這種宏大的悲壯深深震撼了,她聲音沙啞地說:
“快追上,但不要驚動它們。給老托馬斯打電話,讓他快來,這是個很難得的場麵。”
等托馬斯駕著另一輛越野車風風火火趕來時,幼鴨已在幹旱焦裂的草原上走了幾公裏,它們顯然已經筋疲力盡。隻是被龐大的群體氣勢所激發出的求生欲望支撐著,才沒有倒下。老托馬斯的身邊是那位馬塞族黑人,很遠就聽見了他在尖聲喊叫,等越野車吱吱嘎嘎刹住,托馬斯跳下車,指著天空喊:
“看!積雨雲!”
果然,天邊已悄悄爬上一堆烏雲。憲雲不相信它能下雨,所謂旱天雨難下,在此之前已有幾次類似情況,但烏雲隨即被幹熱的信風吹散。不過她很快就知道,這個黑人的直覺是正確的。幾乎在片刻之間,濃重的黑雲忽拉拉扯滿了天空。鴨群感受到天邊吹來的第一股涼風,它們遲疑著停下來,伸長脖頸觀望著。
一道極其明亮的閃電,片刻之後,一聲炸雷在頭頂炸響。幾百道閃電此起彼伏,從雲底直插到地上,分割著天和地,又連結著天和地,重現了地球誕生初期那種壯觀的景象。有一道閃電點燃了一棵波巴布巨樹,它立即變成一個巨大的火炬,火焰在草地上飛速向四周蔓延。
在連綿不斷的雷聲中,憲雲焦急地高喊一聲:
“托馬斯先生,火!”
她知道,在這焦幹焦幹的草原上,大火是極其猖狂的,甚至汽車都難於逃脫。幼鴨群呆呆地望著天邊的紅光,它們也本能地知道這是死神在逞威。托馬斯焦急地喝道:“快上車!”但沒等汽車啟動,一陣狂風卷著豆大的雨滴呼嘯而至。很快,億萬條雨柱自天而瀉,澆滅了草原大火,把世界淹沒在狂暴的雨聲之中。
黑人導遊在暴雨中瘋狂地扭動著身子,兩手向天,唱著一支歌,旋律扭曲跳蕩,如同那隻虯曲眩目的閃電。幼鴨群嘎嘎叫著,歡快地拍著翅膀在雨地裏疾走。許多動物忽然從地下冒出來,響密列在雨中翩翩起舞;斑馬亢奮地跑著;獅子悠閑地在雨中漫步,友好地看著它的獵物;幾十隻狂喜的羚羊不停地縱跳,動作輕盈舒展,在電光中劃出一個個優美的弧線。
幾個小時後,嫩草已從土中鑽出來,一朵朵野花也冒出來,甚至用肉眼都能看出它們在緩慢地膨脹。四個人都不停地大笑著,盡力抓拍這些珍貴的鏡頭。他們就和那些絕處逢生的動物們一樣渾身洋溢著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