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詩俊逸特征的再認識(1 / 3)

自從杜甫以“俊逸”許鮑之後,俊逸便成了鮑詩的一個重要特征,得到了大家的普遍讚同。但是對於俊逸的理解,卻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如王夫子認為:“杜陵以俊逸題鮑,為樂府言爾。”又說“鮑樂府固以駘宕動人。”將“俊逸”的外延限定為鮑照的樂府詩,內涵解釋為“駘宕動人”。方東樹卻將其擴展到了樂府之外的其他五言詩,如評《還都道中》其三:“即目直書胸臆,所謂俊逸也。”評《擬古》其三:“句格俊逸奇警,杜公所稱,正在此等。”著重於鮑詩獨特的表達方式。直到現在,對於俊逸究竟指什麼,大家似乎並沒有一個統一的認識。因此還有必要對此作一番詳盡的考察,以期求得全麵準確地理解。

@@一、杜甫評價鮑照“俊逸”的具體語境

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重直覺,不像西方那樣有嚴密的邏輯。所以中國古代的批評術語,往往隻是批評者的一時感悟之言,並沒有明確的界定。杜甫對鮑照俊逸的評價也是如此。杜甫並不是專門的評論家,他說鮑照“俊逸”時,也不是有意要對鮑詩做出評價,更沒有結合鮑照的作品來具體闡釋。因此要想準確的把握“俊逸”的內涵外延,就要結合杜甫做出這一評價的具體語境,聯係鮑照的作品實際,才能求得準確的理解。

俊逸,本是對李白詩歌的評價。杜甫在《春日憶李白》中說:“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是說李白的詩歌天下無敵,飄然不群,像庾信那樣清新,像鮑照那樣俊逸。杜甫的這一評語曾引起一些爭議,《容齋隨筆》載:“嚐有武弁議其失,曰:‘既是無敵又卻似庾、鮑’或折之曰:‘庾清新而不能俊逸,鮑俊逸而不能清新,太白兼之,所以為無敵也。’”不論這裏是否存在著邏輯錯誤,它反映了杜甫對李白的推崇卻是事實。那麼,在杜甫的心目中,李白什麼樣的詩歌才是俊逸呢?隻有理清了李白的俊逸,我們才能由此反觀鮑照,求得對鮑照俊逸特征的準確理解。而要想理清杜甫對李白俊逸的評價,就要先看杜甫對李白的認識。杜甫對李白非常敬佩,含有深厚的情感。在詩中杜甫先後十多次提到李白,其中涉及李白創作的,除《春日憶李白》之外,還有《飲中八仙歌》:“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寄李十二白二十韻》:“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蘇端、薛複筵簡薛華醉歌》:“坐中薛華善醉歌,歌辭自作風格老。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絕倒。”《天末懷李白》:“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等六首,由這些評語可以看出,在杜甫的心目中李白的創作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才思敏捷神妙。二、詩句有似陰鏗處,三、李白文學成就的取得與其坎坷的遭遇有關。四、李白長於“長句”,兼鮑照之才。才思敏捷表明李白不是一個苦吟詩人,不像賈島那樣字句推敲,而是一揮而就、不假思索,很灑脫。佳句似陰鏗,指的就是李白的清詞麗句,陰鏗是梁陳時的山水詩人,杜甫曾說他的詩歌尚“清省”(《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陰何尚清省。”),這與杜甫說李白“清新庾開府”相似。後兩個的特點和鮑照有些相似,李白一生很不得誌,鮑照也是才秀人微,飽嚐了備受壓抑的苦悶。李白長於“長句”,鮑照以樂府詩擅名詩壇。這大概就是杜甫將二人作一比附的原因。

那麼李白的長句是不是樂府呢?從這首詩的前句來看,“長句”應是可以用來歌唱的,在李白的時代,可以歌唱的通常是絕句、樂府,顯然以“長句”來指陳隻有四句的絕句似為不妥。故仇兆鼇在注這首詩時引計東曰:“長句謂七言歌行,太白所最擅場者。太白長句,其源出於鮑照,故言何劉沈謝,但能五言,於七言則力有未工,比若鮑照七言樂府,如《行路難》之類,方為絕妙耳。公嚐以‘俊逸’稱太白詩,正稱其長句也。”又在注《春日憶李白》時引黃生曰:“六朝綺靡,庾鮑獨存氣骨。”認為李白與庾鮑的相似處在氣骨,但杜甫明明說庾信“清新”,以清新指氣骨似為不妥。所以仇又自己下注說:“庾新,主五言。鮑逸,主長句。”將清新指庾信的五言詩、俊逸指鮑照的七言樂府。可見“長句”即七言歌行,那麼李白的七言歌行具有什麼特質,以致被杜甫稱為俊逸呢?李白天才縱逸,放浪不拘,所作的七言為主的歌行體,氣勢充沛,感情強烈,句式長短錯落,自由靈活,最為鮮明地彰顯了李白的藝術個性。所以趙翼《甌北詩話》說:“青蓮工於樂府,蓋其才思橫溢,無所發抒,輒借以逞筆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五首。”毛先舒評曰;“其(李白)歌行跌宕自喜,不閑整栗,唐初規製,掃地欲盡矣。”可見,李白的樂府歌行具有奔放豪邁、自由灑脫的陽剛美。杜甫基本上也持這種觀點,他將庾信的清新與鮑照的俊逸相對而言,就含有此種意義。因為庾信在生前死後一直到杜甫的時代,都被看作宮體詩人。《周書·趙僭王招》載宇文招:“學庾信體,詞多輕豔。”《隋書·柳辯傳》:“初,王屬文,為庾信體。”唐太宗也有《秋日效庾信體》,陳子昂有《上元夜效小庾體》,可見一直到初唐,人們學習庾信的主要是他的輕豔綺靡之作。杜甫第一次注意到了庾信後期的創作成就,說“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戲為六絕句》其一)。《詠懷古跡》:“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但“縱橫”、“淩雲”、“蕭瑟”、“江關”之作,恐怕很難用“清新”來概括、形容。可見,清新,指的是庾信前期辭采華麗輕豔之作。當然主要指辭采而言,杜甫雖說“恐與齊梁作後塵”,反對柔靡之風,但對於齊梁的清詞麗句,還是主張學習的,曾說過“清詞麗句必為鄰”。正是從這個角度,杜甫將李白與庾信做了比照,顯然是偏於語言的優美流麗。說李白如鮑照般“俊逸”,則與清新相對,是偏於壯美的。仇兆鼇注《春日憶李白》“俊逸”一詞,說一作“豪邁”,可見,杜甫認為李白與鮑照的相似處在於他們“長句”的奔放豪邁。其後人們提到鮑照對李白的影響,也主要集中於此。如沈德潛《古詩源》;“明遠樂府,如五丁鑿山,開人世所未有。後太白往往效之。”厲誌《白華山人詩說》;“鮑明遠樂府……太白學其七言。”王夫子《古詩評選》說鮑照的“《行路難》諸篇,一以天才天韻,吹宕而成。獨唱千秋,更無和者。太白得其一桃,大者仙,小者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