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一生仕途偃蹇,貧困潦倒,幾乎瘠餒而死,可謂遭遇坎坷,頗為不幸。然而他的作品卻大多和平靜穆,質樸自然,以至他本人也被稱之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那麼,是什麼原因使他超然恬淡地看待世事,化解了種種痛苦呢?一般認為是受了道家順應自然、儒家安貧樂道思想的影響,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然仔細考察他的作品,會發現幽默的人生態度,對他的處世、創作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現結合作品,對其表現出的幽默情趣,略作分析如下。
@@一、陶淵明的幽默內涵
陶淵明並非生性幽默,他的幽默主要是晚年歸隱之後對自己的貧困、挫折失意、社會弊病的打趣調侃。陶淵明生來就飽受貧困之苦,史家說他:“親老家貧”,友人說他“少而貧病”,他自己詩文中的貧病描寫更是觸目皆是。陶淵明的貧困固是事實,但他這樣反反複複不厭其煩地描寫他的貧窮饑餓,實際上已將這種病態當做了審美對象,表現了他對貧寒生活的精神超越。這種超越使他能以從容的心態對待饑寒,以至於能在描寫時做出些調侃,如《歸去來兮辭》序裏說:“餘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儲糧以缸以甕都可理解,這裏卻用瓶儲糧,固然能突出家庭之貧困,但誇張過甚,不免讓人啞然。最著名的還數《乞食》。行乞本是讓人羞赧發窘、難以啟齒的事情,陶淵明卻無所回避,直敘其行乞過程。因此,黃廷鵠認為:“‘談諧終日夕’,‘情欣新知歡’,非真乞食也,蓋借給園行徑,以寫其玩世不恭耳。”陶淵明的貧窮在詩文裏多有表達,史書裏也有明確記載,因此他的乞食應是可信的,而不是“玩世不恭”,黃廷鵠看出的“玩世不恭”恰恰揭示了該詩的幽默情調,陶淵明寫乞食的心酸,卻出以“談諧”、“情欣”、“知歡”,表現出樂觀通達的生活勇氣。溫汝能認為:“此詩非設也。因饑求食,是貧士所有之事,特淵明胸懷,視之曠如,故不必諱言之耳。起二句諧甚、趣甚,因饑而求食,因飲而欣,因欣而生感,因感而思謝,俱是實情實境。蓋淵明恥事二姓,自甘窮餓,不乞於權貴,而乞於田野,所謂富貴利達,不足以動其中也。淵明之乞,其諸異乎人之乞歟!”(卷二)“恥事二姓”未必符合陶淵明的實際,但陶淵明自甘窮餓,寧乞於農夫,不屈於權貴,倒最鮮明地體現了陶淵明的梗概骨氣。因此,這首“諧甚”“趣甚”,看似隨意遊戲之作,便具有了豐厚的內涵,讓人會心微笑的同時有所深思。這首詩整體上,始諧末正,寓莊於諧,將為人鄙棄的題材,寫得詼諧而無油滑,莊重而不失輕鬆,在這種題材與形式的悖謬中表現出的幽默,是詩人仕宦無成、歸耕不濟的自我戲謔,是於困厄中依然笑對人生的樂觀精神的再現。
陶淵明的幽默最主要的還是來自人生失意的自嘲與調侃。陶淵明從不隱瞞矯飾,而是原生態地表現自己的日常生活、袒露心中的苦與樂。《止酒》《責子》等詩便具有濃鬱的生活情調,散溢著幽默詼諧的氣息,同時又浸透著沉痛的人生體驗。止酒如戒煙,本屬打油詩之類的題材。因此,邱嘉穗認為:“《止酒》詩是陶公戲筆,句句牽扯一止字,未免入於纖瘦一派,後人不必效也。”但細味此詩卻並非如此簡單,因為飲酒可以說是陶淵明的最大嗜好,蕭統說:“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可見陶淵明的飲酒並非單純的行樂、澆愁,而是借酒吐心聲。《止酒》僅就題目而言是停止飲酒,而詩中的前三句的“止”卻是僅限於的意思,其含義誠如胡仔所說:“坐止於樹蔭之下,則廣廈華居吾何羨焉?步止於蓽門之裏,則朝市聲利我何趨焉?好味止於啖園葵,則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歡止於戲稚子,則燕歌趙舞我何樂焉?在彼者難求,而在此者易為也。淵明因窮守道,安於丘園,疇肯以此易彼乎!”道出了陶淵明素樸簡易的生活理想與安貧樂道的人生情懷。後麵的“止”是停止的意思,卻又說“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實際上,不止酒,就是要自我麻醉,是遭遇挫折後的借酒澆愁,不願苟且的活,止酒有益又有什麼意義?所以他說“止酒情無喜”。最後竟至說到“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戒了酒,便可以青春常駐,長生不老了,顯然是反語戲謔。詩人將如此沉重的意旨輕巧地付於幾近玩笑的言辭,充分表現了詩人人格的升華與人生智慧的卓拔。《責子》是陶淵明最幽默的作品,林語堂稱:“陶潛的責子,是純熟的幽默。”胡適說:“陶潛的白話詩,如《責子》,如《挽歌》,也是詼諧的詩。”朱光潛認為“天運苟如此,且盡杯中物”是“半詼諧半傷心”,興膳宏說:“乍看之下,似乎此詩切責諸子不成材。但實際上仍充滿著陶淵明的幽默感;而且把除‘一’與‘四’外的數字嵌入詩內,更顯得諧謔有趣。”陶淵明對兒子充滿慈愛,他在《命子》詩裏曆數陶門功德,希望兒子不辱門庭,建功立業,殷殷之情,赤誠可見。他臨終時所作的《與子儼等疏》為不能使孩子免於辛苦而愧疚,充滿了對兒子的關懷慈愛。由此可知《責子》表麵批評兒子不學無術,詩人的態度也似乎是放任自流,而實則是對自己育子無方的揶揄解嘲,是希望落空後的無奈自慰。黃庭堅:“觀淵明之詩,想見其人愷弟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歎見於詩,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黃文煥認為:“《責子》詩忽說‘天運如此’,非真責子也。國運已改,世世不願出仕,父子共安於愚賤足矣,一語寄托,盡逗本懷。”由此可見,其間既有對兒子不肖的慨歎,又有一事無成的悲涼,更有亂世保命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