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延之、謝靈運、鮑照後人稱之為元嘉三大家,而實際上他們的成就卻不盡相當,曆代對他們的評價也有著相當大的差異,他們的名次地位也因之而有著較大的變動。了解他們排名順序的變動,有助於全麵準確地把握他們的創作,也有助於了解不同時期文學觀念的變化。總體上看,三人名次的變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南朝時期;二、唐宋時期;三、明清時期。
@@一、南朝:顏謝稱盛期
史書中最早對顏、鮑、謝進行記載的是《宋書》,《宋書》基本上是沈約在何承天、山謙之、蘇寶生、徐爰等人的舊本基礎上加工而成,沈約自己僅寫了宋末永光至禪讓十多年的史實,因此《宋書》對顏、謝、鮑等人的記載,可以看作是劉宋當代人的評價。《宋書·顏延之傳》稱:“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詞彩齊名,自潘嶽、陸機之後,文士莫及也,江左稱顏、謝焉。”把顏延之、謝靈運當做了自潘嶽、陸機之後,成就最高的詩人。《南史·謝靈運傳》則直接稱謝靈運:“文章之美,與顏延之為江左第一。”但當時似乎還有一種意見,認為顏延之不如謝靈運。《南史·顏延之傳》:“延之嚐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延之每薄湯惠休詩,謂人曰:‘惠休製作,委巷中歌謠耳,方當誤後生。’”《詩品》卷中記為:“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顏終身病之。”卷下又記載:“惠休淫靡,情過其才。世遂匹之鮑照,恐商、周矣。羊曜璠雲:‘是顏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鮑之論。’”這些材料說明,顏延之與鮑照、惠休,確實產生過一些齟齬。鮑照、惠休認為顏的詩歌不如謝,顏則譏笑休、鮑之作如“委巷中歌謠”。應當說這是兩種不同詩風的衝突,而不僅僅是個人的恩怨。《詩品》卷下評謝超宗、顏則等人,載鍾嶸從祖之言:“大明、泰始中,鮑、休美文,殊已動俗,惟此諸人,傳顏、陸體。用固執不移,顏諸暨最荷家聲。”《詩品序》又說:“顏延、謝莊,尤為繁密,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可見,大明、泰始年間的創作主要以學習顏延之、謝莊、鮑照、惠休為主。鮑照、惠休為後起之秀,顏延之生性偏狹好勝,看到休、鮑有超過自己的趨勢,故意“立休鮑之論”以相攻訐,完全是有可能的。這一現象說明兩種情況,一是鮑照在生前是受到壓製的,他在大明之後雖然產生了一些影響,但似乎還主要在民間,沒有得到顏延之這樣的士大夫的認同。二是當時存在著以休鮑為代表的一部分人,認為顏延之不如謝靈運。到了齊代謝靈運的地位似乎有所下降,《南齊書·高祖十二王傳·武陵昭王傳》:“武陵昭王曄……詩學謝靈運體,以呈上,報曰:‘見汝二十字,諸兒作中最為優者。但康樂放蕩,作體不辨有首尾,安仁、士衡深可宗尚,顏延之抑其次也。’”齊高帝認為作詩當首先學習潘嶽、陸機,其次才是顏延之,謝靈運“作體不辨有首尾”,不足為法。謝靈運的詩歌確有繁蕪之病,顯得較為冗長沉悶,而顏延之的詩歌講究字句章法,較為典雅。鮑照多作樂府詩,更為自由隨意,比謝靈運恐怕更為放蕩,所以齊高帝對鮑照隻字未提。齊高帝的文惠太子蕭長懋卻喜歡鮑照的作品,曾命虞炎搜集鮑照之作,整理成集。虞炎在序中評價鮑照“雖乏精典,而有超麗”,表明鮑照正逐漸被人們所認可接受。但還局限於“超麗”,被認為不那麼典雅,還停留在“殊已動俗”的層麵上。
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作於齊永明年間,反映了當時的一種觀點。在該傳論中,沈約曆數了詩歌的發展,及其主要作家,於宋代隻提到了顏謝,說:“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並方軌前秀,垂範後昆。”對鮑照隻字未提,說明沈約是瞧不起鮑照的。而按《詩品》的說法,沈約“憲章明遠”受到鮑照的很大影響,為什麼沈約不提鮑照呢?這或許與沈約的士庶觀念有關,他曾經寫了《奏彈王源》一文,反對士庶通婚。鮑照“才秀人微”受到歧視,是很自然的。另外,從《宋書》鮑照傳中可見,鮑照在當時主要的影響在於他的古樂府,而《宋書·謝靈運傳論》主要的目的之一是要宣傳沈約的聲病理論,這是沈約最引以為榮的地方。而鮑照的古樂府,句式自由,與他的聲律論有很大的差距,顏、謝的對偶、用典有利於近體詩的形成,與沈約的聲律論趨向一致,故而沈約推崇顏、謝,而不提鮑照。
到了梁代鮑照一度躋身於顏、謝之列,地位有所上升。蕭子顯的《南齊書》,作於梁天監年間,與鍾嶸的《詩品》成書年代相近。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他說:“顏、謝並起,乃各擅奇,休、鮑後出,鹹亦標世。朱藍共妍,不相祖述。”認為休鮑,與顏謝,各擅勝場,並峙而立。又把當時的創作分為三體,其中兩體明確指出出自謝靈運、鮑照,另一體的特點與顏延之的創作相似,一般認為是指顏延之的餘波。蕭子顯對這三體都有批評、讚揚,並沒有袒護哪一個,較為客觀。他之所以能作出這樣的評判,在於蕭子顯有自己的審美理想,他認為理想的文學應該是,“不雅不俗,獨中胸懷”,擺脫了雅俗之爭的糾纏,試圖調和三派的優缺點。而且他認為“若無新變,不能代雄”,主張文學應不斷地創新發展,而鮑照從年輩上要晚於顏、謝,屬於新生力量,而且他的創作較多地吸收了當時民歌的成分,表現出不同於顏、謝的新鮮氣象,故而蕭子顯能夠突破前人的局限,將鮑照與顏謝並列。
蕭子顯的這一觀點在梁代並沒有得到積極的響應,當時的大多數人還是認為顏、謝優於鮑照。《詩品》序:“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豔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鍾嶸將謝靈運列為元嘉之雄,推為第一,把顏延之列為第二,又在具體劃分品級時把謝靈運列為上品,把顏延之、鮑照列為中品,實際上,就是把鮑照放在了顏延之之下。此外,劉勰《文心雕龍》、裴子野《宋略總論》、蕭統《文選》也都認為顏、謝高於鮑照。如《文心雕龍·時序》:“王袁聯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稱讚顏、謝的藻采,卻對鮑照隻字未提。裴子野《宋略總論》:“文章則顏延之、謝靈運,有藻麗之巨才。”也隻稱顏、謝不及鮑。蕭統《文選》沒有直接評論他們三人的言論,但《文選》錄謝靈運詩歌共42首,顏延之詩歌18首,文6篇,鮑照詩歌17首,文2篇。由此可以看出,在蕭統的心目中謝、顏延高於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