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卓爾不群:又見廣西三劍客(1 / 3)

關於“廣西三劍客”的說法,源自1998年初在廣西南寧舉行的一次作品研討會,會後我以廣西三劍客為名,與讀者探討東西、鬼子、李馮的寫作。兩年過去了,三位作家在文壇已經是鋒芒畢露,聲名鵲起;兩年過去了,中國社會又發生了些許變化,經曆了一些考驗(洪水、金融風暴和炸彈等等);兩年過去了,文學變得更加無力,批評變得更加無能;兩年過去了,我們麵對千年之末的鼓噪,已經無話嗬說。當然,看看“三劍客”的寫作,看看他們的文本,看看他們的衝刺姿態,他們的成功和困擾,又給言說提供了一些理由和動力。

準確地說,“i劍客”這種說法隻有地域性的意義,超出地理學的範疇,他們三人的寫作很難牽扯在一起。鬼子瘦硬奇崛,東西詭秘靈巧,李馮清峻雋永,他們三人的風格大小相同,他們也從未有過共同的組織綱領和行動準則,甚至他們的人事關係如何可能都有疑問;但“三劍客”這種說法很好聽,很適合各類組織機構和刊物的操作,也很能給理論的虛張聲勢提供素材。

兩年過去了,我希望“三劍客”這種說法沒有招致更多的非議,我也決沒有要把某些東西包裝上市的奢望。我想強調的是,這僅僅是一種理論闡釋上的權宜之計。不管如何,這三位都是我個人極為欣賞的作家,我始終關注的是他們每個人對文學浣話的態度,他們的具體的文本和各小相同的表達方式1998年,東兩的《沒有語言的生活》獲得魯迅文學獎,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東西立即就成為主流作家,這不過表明,在90年代,主流意識形態本身也處在淵整之中,並且,意識形態實踐最終部必須通過人來展開,處在主流意識形態中的人員結構也發生了某些變化。當然,《沒有語言的生活》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二印證現實主義傳統的再生力量。但東西的小說有一種敘述的力量,這種力量依靠小說語言在敘述時間中細致而執拗的推進來展示特殊的存在狀態。繼《沒有語言的生活》之後,東西又寫下《目光愈拉愈長》(《人民文學》1998年第1期,以下簡稱《目光》),這部小說主要講述一對農村夫婦在生活的困境中互相敵視而越陷越深的故事。處在困境中的人們並不能相互理解,卻容易走向互相敵對的極端。劉井無法忍受懶漢丈夫馬男方而試圖離婚,但卻並不能如願,相反,丈夫莫名其妙地猜忌她與村上其他男人私通,對劉井進行肉體虐待。農村婦女劉井完全處在無助的地步,她的生存權明顯遭到嚴重的踐踏。故事的推進以劉井的層層不幸為動力,這個農村婦女對自身的困境毫無辦法。

更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她的兒子居然被丈夫的妹妹賣掉,隻有在這時,農村懶漢馬男方才痛苦不堪,他惟一能做的也就是天天到鎮派出所去打聽兒子的下落。當然,悲劇還在演繹,村上的騙子叉騙了他們變賣家產的錢而並沒有幫他們找尋丟失的兒子。最終兒子由公安局找回來了.但兒子最後還是跑到外麵去r,劉井的目光看不到兒子,她的結局很可能就是從房頂上掉下摔死。

這種苦難兮兮的故事並不少見,在當今中國的一些報刊雜誌上時常可以讀到類似的紀實報道。對於一個已經不再可能全方位控製新聞的社會來說,文學暴露陰暗麵並不是什麼驚人之舉,但肖代中國文學也確實在直接麵對生存現實方麵無從下手。

對於現在的小說寫作來說,與其說表現苦難可能發掘出某些特別有力度的思想,不如說可能找到一種特殊的敘述方式。東西正是把鄉土中國的生存困境放在敘述語言的情境中,這使得他的敘述力量住製了對苦難的單純呈現。也許,東西筆下的生生存狀況最重要的特性在於“困境”,困境給他的敘述表現提示了足夠的餘地。東西的敘述力量來自於他對苦難的超越,他並不沉浸於苦難或不幸之中,而是始終保持距離,以冷峻的視點從不同的側麵觀看這些人物的行為和狀態。小說的故事以及內在蘊含的意義其實並不重要,對於東阿來說,讓事件、人物、行為和語言略加變形,偏離原來的軌跡,由此留下的空間,給敘述提示了無限的可能性。東西的小說中始終流蕩著一種苦澀的荒誕感,人物總是不能恰當判斷和處理自己麵對的問題,以至於他們在錯誤的道路上愈走愈遠。馬男方不去田裏勞動,卻懷疑妻子在地裏與幫助他們家幹活的鄰居私通(而其他的村民似乎都不懷好意,他們神經兮兮地把這個家庭推向破碎的邊緣)。馬男方在毫無證據的情形下,就燒紅烙鐵在妻子劉井腿上留下傷痕。處在困境中的人們是如此輕易地自虐和他虐,製造困境和苦難似乎是馬男方這神人的生存本能。他津津樂道於妻子劉井和朱正在南山的消息,他決不會往好處去想,相反,他迅速就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麵想象:

整個下午南山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到來,馬男方想他們由暗示到不說話,事情已發展到不必說話的地步。趙凡連話都不想說了,可見事情是多麼嚴重。馬男方爬上屋頂,站在瓦粱上,他的脖子愈伸愈長,他想我就不相信看不見你們。他的目光越過山粱,看見朱正和劉井鑽進稻草堆裏,看見劉井肥大的臀部,聽到劉井發出被捅了刀子似的嚎叫,他還聞到禾稈和新各的氣味。馬男方終於看到了這麼一個答案.他的眼睛一黑,雙腿一軟,趺坐在瓦梁上,差一點從屋頂上捧了下來,目光愈拉愈遠——根本的問題在於處在聞境中的人們對生活采取的盲目性措施,他們越是試圖看清事物、事件或生活的本質,越是偏離本質。馬男方執拗地要把目光投向生活的遠方,他的結果就是把生活的本質搞得麵目全非。也許對於處於困境中的人們來說,生活在其本質上就是荒誕的。劉井渴望兒子能改變命運,讓他的姑姑帶他到城裏上學,但結果卻是兒子被拐賣了(小說對此沒有明確的結論):兒子找回來後,終究為了一雙膠皮鞋還是逃離了家鄉。劉井也爬上屋頂,試圖看到兒子,看到兒子的未來,結果卻是從屋頂上摔下來。這些人看不到自己的生活,看不清事物的真相,看不到生活的前景。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其結果就是更深地陷入困境。東兩竭力去呈現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困境及其荒誕性,從生活變形的狀態中,從動機與結果顛倒的時刻,從人物的自虐和他虐的情境中,不斷湧溢出黑色幽默的效果,它們在製造文本快樂的同時,也觸動人們的思想。是什麼東西使這些生活處在如此境地?是什麼力量使這些人離自己的生活越來越遠?是他們自己嗎?是,也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