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解自己,我清楚自己正在幹的這種事情,我有能力對這一切負起責任來……我非常尊敬我的前輩,那些曆盡磨難的老作家們,他們對錢不感興趣,也沒有睡過十個以上的女人,所以他們沒娩寫出什麼東西。再看看稍後一些的作家,他們終於嚐到一點金錢和女人的甜頭了,但是談起來要麼扭扭捏捏,要麼裝腔作勢,所以我們也不能希望他們能幹出什麼像樣的事情來。但是再後來就不一樣了,一夥貪婪無比的家夥雙眼通虹地從各個角落裏衝了出來,東砸西搶,罵罵咧咧。他們是為金錢而寫作的,他們是為女人而寫作的,所以他們被認為是最有希望的。但是其中若幹角色支撐不了多少時間就筋疲力盡了,他們的腎有毛病,誰也幫不了他們。我說爸爸,能說的我都對你說了……
盡管這是小說中的描寫,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斷裂族”對他們的文學立場所作的一種挑釁式的表達。這種姿慫和立場顯然是糅合了非非派的達達主義行為和工朔式的反精英主義姿態。“斷裂族”在文化上確實與“新時期”沒有緊密的聯係,由於他們大多數人計非畢業子大學中文係,他們對人文學科的傳統知識並不很以為然,也不考慮文學史的前提。這就使他們的寫作完全定位於個體經驗,麵對市場,以寫作為生。他們當然不可能像生存於體製內的作家那樣,承擔起建構曆史神話與教育人民打擊敵人的重大使命。他們像是文學史上孤零零的群落,他們的符號價值無從界定,也無人界定,他們成為自己製作的符號係統的界定者。這使他們必然要以異端的形式出現,他們以非法闖入者的身份來獲取新的合法性。正如皮爾·布迪爾在論及異端性話語與正統權威的關係時所說的那樣:“通過公開宣稱同通常秩序的央裂,異端性話語不僅必須生產出一種新的常識,並且還要把它同一個完整的群體從前所具有的某些不可言傳隻可意會的、或遭到壓抑的實踐和體驗事例在一起,通過公開的表達和集體的承認,賦予這種常識以合法性。”(參見PierreBourdieu:LanguageandSymbolicPower)這些被放逐的亞文化群體,也正是以與製度化生稃對立的姿態才能迅速獲得象征資本,這就像當年法國巴黎的一群波西米亞式的藝術家一樣,他們以特殊的異類姿態與上流社會作對,鼓吹他們為藝術而藝術的觀念,從而迅速建立了他們的象征資本。再或者如當年美國“跨掉的一代”一樣扮演的歸來的浪放者的角色,讓同樣的情形在不同的布景前麵再度上演。朱文宣稱的“本質性寫作”在韓東的進一步描述中,與那種“在自我麻醉的狀態中逐漸出賣自己的靈魂”的寫作根本不同,他們所表明的寫作,“則是對現有的文學秩序和寫作環境抱有天然的不信任和警惕的態度,它認為真實、藝術和創造是最為緊迫的事……寫作應成為一件有其精神價值的事,在為-J這…目的與環境的對峙中絕不退縮避讓……”總之,他們的寫作是“一種有理想熱忱有自身必要性的真正寫作”。這種態度難能可貴,但並不是文學史上的發明創造,不過是西方現代派經常掛在口頭上的套話而已,但從當代中國作家的口中說出,卻有不尋常的力量。
應該看到,“斷裂族”並小是簡單地宣稱斷裂,並不是依據曆史的力量,而是從他們自身的符號體係巾確定反抗的依據。
確實,朱文們的寫作已經難以引起轟動,也不再能引起文學史語境內的對話欲望,但他們的寫作表明了文學的另類存在,表明了另類的文學存在。本文無法詳盡地去分析“斷裂族”的那些具體的斷裂環節,但無庸置疑他們在製作一種新型的文本。他們公開宣稱的“本質性寫作”在理論上並不明晰,我傾向於把他們所宣稱的“本質性寫作”理解為“片麵性寫作”,即他們致力於表現生活的“片麵性”。這些片麵性反映在被扭曲的片麵生活情境,某種偏執片麵的人物性格,向片麵激化的生存矛盾,以及片麵的美學趣味等等。他們的創作實踐的根本區別未必在於形式方麵,而是有著根本不同的文學史定位(field),根本不同的敘事主體立場(posiLion),根本不同的美學趣味嗜好(hobbies)。我們可以看到在朱文近年的敘事巾所表現出的對那些平庸的生活辜實堅持不懈的發掘,他把那些無聊的生活過程揭示得怪模怪樣且生機勃勃。韓東數年前在製作散文化的文本、揭示生活的散文化方麵創造了某種怪誕的幽默,但他數年前的寫作顯得過於鬆散;就近兩年的寫作而言,韓東的敘事似乎突然抓住了某些要害,如《雙拐記》、《楊惠燕》、《碼頭上》等等,把生活的病態及變質的過程把握得極富有張力。此外,鬼子、東西、李馮、李洱等人,雖然他們與朱文、韓東未必是緊密的同道,但都可以看出他們的寫作所表現出的共同傾向。就這一點而言,以朱文、韓東為代表的“斷裂族”(他們大部分出生於60年代)與更年輕一批的70年代出生的“酒吧族”依然有著明顯的不同。衛慧、周潔茹、棉棉等人的寫作在商業社會中應運而牛,她們是這個時代的傳媒、廣告、流行音樂、網絡、酒吧及嬌寵生活的產物,她們不會是異端.也可能會有些反抗,但總體上掩飾不住她們的嬌寵姿態,她們會成為一股不可忽略的力暈,她們的出現標誌著當代巾同文學可能會朝另一個方向,即成功的商業化的方向運行。
朱文們與後朦朧詩群體的密切關係,決定J他們本質上的某種異端性.這是他們的寫作具有內在力靖的依據。
總之,“斷裂”是個似足而非的命題,但其中卻隱藏著一些真實的曆史意義,這就是我閱讀“斷裂”的原因。我知道,現在就是傻子都明白去談論朱文、韓東們多麼不合時宜,作為“麵目猥瑣的食腐肉者”,我們確實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沒有別的目的,隻是為了解決饑餓。在這個年代,我們都是“食腐肉者”。
1999年元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