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記憶的解脫:“私密”與曆史陷阱(1 / 3)

2000年,女作家鐵凝發表長篇小說《大浴女》,這部作品代表了鐵凝創作達到的一個新階段,反映了這代作家在藝術七的成熟經驗,更重要的在於,它反映了這代作家在當代中國文學轉型的時期所麵對的複雜矛盾。本文旨在梳理這部小說中私人性的表意動機和故事內涵如何在敘事中轉化為曆史反思和自我完善這樣的主題,從這裏可以看出這樣一種現象:當代中國文學開始出現的個人化敘事依然被曆史無意識所支配,不得不重新打上曆史印記的這種兩難處境。如何看待當代中國文學向個人化寫作轉化顯露出來的意義,這種意義包含的矛盾和悖論,對於理解當代中國文學所發生的深刻變化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1.動機與假象:原罪、隱私的修辭意義《大浴女》講述一個年輕女編輯對少女時代的回憶以及在不同時期與兩個男人的情愛關係。顯然這一回憶追究的故事和生活的實質意義,與她後來經曆的情愛挫折和自我超越有緊密的內在聯係。

這部小說一開始試圖從作者個人的真實記憶展開敘事。小說女主人公的身份是一個年輕的女編輯,她與某個極為走紅的名人的情愛糾葛、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等等,都在某種程度L暗示與作者的關係,都提示濃厚的自傳體的意味。小說試圖接近個人隱密的生活及從年幼時就留在內心的罪惡感,這顯然加強丁這部小說與個人私密性的關係。但是,這部小說並沒有停留存個人內心生活的剖析上,而是一步步走向了曆史,個人的原罪感從對曆史的理性思考巾獲得了解脫,而個人的私密式的情感記憶,同樣在道德感的重新強調中獲得升華。作者試圖去揭示個人的內心生活,也傾向於把個人真實的私密式的經曆作為小說敘事的基礎,但它終究沒有擺脫習慣性地反思曆史的傾向。

我們可以從分析這部小說的開頭開始。這部小說開頭的“引子”部分從回憶往事開始,而回憶的情結是關於妹妹尹小荃的死。這個情結構成了小說敘述最原初的動機,當然也構成了主人公尹小跳始終擺脫不了的心理死結。這使她陷入了一種反本質主義的煩惱,到底人的底線和終極意義何在?也就是說,小說一開始並不是單純地在講故事,而是去觸動、揭開個人生活史上那些最原初的情結,甚至於徹底審視個人內心深處的原罪情結,這構成了小說敘事的動機。

幼年時期的尹小跳一次目擊妹妹尹小荃掉進一個沒有井蓋的洞裏喪生,她覺得自己從內心嫉妒幼小的妹妹,或者說懷疑妹妹可能是母親與唐醫生偷情的產物,從而排斥妹妹。她認為自己當時有可能阻止妹妹死去的悲劇發生,但她沒有阻止,很可能就是內心的嫉恨和排斥在那一瞬間起到了決定作用。這使尹小跳在後來的年月陷入深深的自責。這部小說的敘述就從這個記憶事件開始——這個開始是重要的,它使這部小說具有了反省個人內心生活曆史的特征,也許可以說是對個人的私密生活進行一次梳理。

小說一開始就把個人的生活史推到極端,直逼人性的痛處。

像尹小跳這樣看上去純潔正直的女眭,她的內心隱藏著抹小去的記憶陰影。這個動機一直潛伏在故事的主導體係中。但是,小說的敘事並沒有按照這個原材動機展開,這個動機隻是在必要的時候給敘述人以思考的契機。這種原罪應該歸結於個人、曆史?還是歸結於人性?就這一症結問題,作者一直沒有給予正麵問答,而是在敘述中使之悄悄地普遍化,並且隨著自我審視和道德升華,敘述人使尹小跳逐步從這個原罪般的動機中解脫出來。愛欲的快感代替了列原罪的審視,關於人生錯誤的思考代替了原罪的懺悔。

鐵凝對生活的表麵現象不感興趣,她就要抓住人類生活的痛處,抓住人性的痛處追問和拷問。為了強化這種私密的生活特征,作者的敘事甚至不惜暗示某些自傳性背景,它確實在相當程度上顯示了作者試圖進入人性深處探究的決心。這部小說雖然不能說是明顯的自傳體小說,也不能說它專注於描寫內心私密,但它對人性的那種透徹洞察,使得它在切人個人隱秘生活、在透視人性最幽暗和最頑強的特質這方麵顯示出無與倫比的力量。雖然,這種探究的過程出現了轉折,最終為更宏大的更普遍性的思想所替代。

很顯然,在小說敘事中,關於個人的童年記憶與她後來暗示地講述個人的私密故事是相關的。從追究個人的童年記憶開始,直到成長年代的個人情感,在時間上存在一致性;而在主題思想的探究方麵,二者卻發生分裂。童年的記憶意指著對人性的原罪的追問,但是成長期的愛情敘事卻在暗示私密的意義上加以表達。這二者在時間序列裏的聯係,表明它們都有可能是非常直接的個人經驗。在文學文本裏,這二者都可以視為個人的“私密”經驗。也隻有在這一意義上,小說敘事對人性,對個人的內心經驗的梳理才是台乎邏輯的。對小說中的人物來說,不管是童年時代的原罪記憶,還是成長時期的情愛經驗,這些個人的“私密”確實顯示出小說敘述人對人性極萁透徹的洞察小說中的“私密”在這裏對表現人物內心生活的邪種深刻性起到極為有效的作崩。如果不能深入到這層,小說的力量,小說後來試罔展開對人性的曆史性思索都無法加以淋漓盡致的發揮。

“私密”最根本的含義不再是關於私有財產,不再隻是關於家庭內部的生活,更重要的在於人與人之間構成的特殊關係。

在《人浴女》中主要人物之間的關係並不是階級關係或社會黃係,而是奇特的私密關係。尹小跳與方兢、陳在之間的情愛關係不川說,在章嫵與唐醫生之間,在章嫵與尹亦尋之間,在唐菲與剮省長俞大聲之間……這些人物之間都隱藏著不可公開化的私密。這種結構關係,使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係直接就是情感戈係,對他們的描寫直接就是拿捏人性的痛處和弱點。正因為如此,雖然沒有明顯的標誌表明作者對私密的描寫有特別的興趣,但這部小說在對人物的私密生活的描寫方麵,卻顯示出非同凡響的藝術功力。

小說設置的一個隱匿的人物——尹小荃,在小說的敘事中起到極有效的功能作用。在諸多方麵,尹小莖都是“隱私”的聚合體,她是隱私顯現的機製,也是私密被永久性隱蔽的關節。對於尹小跳來說,尹小荃是她內心隱藏的罪惡感的投影,永遠揮之不去的膘初記憶,這幾乎是她與生俱來的隱私。對於章嫵來說,尹小荃是她與唐醫生偷情的結果,當然也是她最不可告人的私密。對於唐醫生來說,尹小莖是他難以逃脫的私密。盡管章嫵沒有對唐醫生要求任何責任,但她強調了小荃的名字與唐菲的名字都共享草字頭這個事實,唐醫生就永久性地擁有了尹小莖這個私密。而對尹亦尋來說,尹小荃是他屈辱的私密,他永遠無法回避這個堅硬的生存事實。然而,尹小荃死了,她的死,使得所有的人都獲得解脫,除了尹小跳。

小說對日擊尹小苓死的場麵進行了非常微妙細致的描寫: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著手,她們的手都是冰涼的,她們誰也波動地方。,她們就站在尹小蓮的身後,也許十米,也許十五米,她們都知道她仍在前進,直到她終於走進了井睢。

當她猛地爭開兩條胳膊,像要飛翔一樣一頭栽進汙水井時,尹小帆覺得尹小跳冰瓊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輕輕用了一下力。她水遠記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這次用力,那是她終生不可磨滅的記憶,也是她日後控訴尹小跳的虛幻而又務實的證據:

尹小跳也永遠記住了她和尹小帆的那天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個含混而足果斷的動作,是製止,是控製,是了斷,是呐喊;是大事做成之後的酣暢,還是恐懼之至的痙攣?是攻守同盟的暗示,還是負罪深重的哀歎……

入的一生一世,能夠留在記憶裏的東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遺忘的,瑣碎的卻往往揮之不去,就比如一個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個手上用過那麼一點點力。

在這裏,之所以引述這麼長的一段原文,在於尹小荃之死在全書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尹小荃活著是一個許多人無法麵對的私密,她的身份成為一個顯而易見的而又不得不隱匿的事實。

這個私密是一種罪惡,又是一種反抗和抗議。在那種人性遭受全麵壓抑的時代,尹小荃的不合法的存在,同時也是人性不甘屆服的變形的證明。但所有的人都不能麵對尹小荃——她不能被公開化和公共化,她是一個真正悲慘的孩子,她得不到血緣意義上的家庭倫理的認同,她的存在就是一種否定,一種否定的辯證法。由於她的非法性存在,她使所有的存在都變得不合法。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呀呀學語的時代,就承載了全部的苦難。

曆史之惡結果以人性之惡的方式,由這個孩子以匿名的方式,也是以隱匿的方式,來完成所有的罪惡。

尹小莖的死,並沒有使曆史之惡和人性之惡終結,卻以另一種隱匿的形式延續人性的罪惡。就從上麵引述的段落來看,尹小摹的死包含著這樣的問題:作為親生姐妹的尹小跳和尹小帆有見死不救之嫌。在小說的敘事中,尹小荃不斷地建構著私密,不斷地給她身邊的人建構著私密——而所有這些私密都意指著人性的罪惡和曆史之惡(在另一方麵卻又是反叛和解放)。當然,尹小荃之死給尹小跳製造了一個私密,一個她揮之不去的罪惡感。她認為那是她內心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內心一直就希掣尹小攀死。在那樣的關鍵時刻,尹小芏掉進井罩之前的一剁耶,她本可以叫住尹小荃,但她沒有,她和她的妹妹尹小帆都沒有,是她們合謀看著尹小荃掉進並裏死去。

就小說的敘事而言,這個私密、這個罪惡感,幾乎是敘述人(或作者)強加的一個意念。由於敘述人在小說中體現為主人公尹小跳,而尹小跳始終與現在的時間相聯係,這使她的回憶和自我反思,都具有成人的特征。尹小跳提示的敘述角度顯然把她“現在”的視點投射到她當年的記憶中去。否則,很難理解·個幼小的孩子會有這樣的罪惡想法,會產生這樣的罪惡感,並且作為她內心堅守的私密而使她長年累月不得安寧。尹小荃承載的苫難,到底是人性的罪惡還是曆史之惡?敘述人(或作者)始終不清晰,隻有當尹小荃死去時,小說的敘事才變得清楚起來:

歸根結蒂還是人性之惡,是作者要深刻反省的根本之點。尹小跳的罪惡感幾乎是作者強加的,小說因此才能夠反複切人人的內心加以探究。小說的反思性敘述才得以展開和不斷推演。

這部小說在抓住人的私密生活進行深入剖析方麵,顯示出了強有力的關聯結構。小說進入人的最私密的生活層麵,非常有效地表現了人的情感和心理的複雜性,那些微妙變化著的行為、語言、感覺和對自身的理解。

正是通過隱私的反複呈現,這部小說持續地進人人物隱秘的內心生活。方兢對尹小跳的勾引沒有其他什麼特別技藝,而是采取直接出賣隱私的方式,他在認識她不久就給她寫信,袒露他的那些不可見人的隱私。個並不熟悉的男人,如此急迫地向一個年輕女人敞開他的隱私,這顯得難以令人置信,從這裏可以看出作者(小說的敘述人)對直接切人人的隱秘內心生話所一際有的急切心情。她對外表的公共生活場景和過程沒有興趣,隻有人物的那些隱私才是直接揭不人物靈魂的最有效的手段。當然,當人性之惡後來得到升華時,這種反思就轉變為曆史,而人性之惡也就由曆史之惡替代了。

關於原罪的審視並不是真的要進行懺悔,而是進入個人的隱密內心生活的捷徑。這是一種坦誠,也是一種掩蓋,當一個人把她內心深處的悔恨,即見到親妹妹死而不救的那種罪惡感都能表達出來,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呢7在小說的敘事中,這一原罪感的發掘,實在是為更具有真實隱私意義的情愛故事提供一個鋪墊,它同時也是對潛意識泄露的反向遮蔽——不自覺地表達真實意圖的一種改寫。

如果小說從這裏切人個人的內心生活,這部小說也許是中國少有的真正審視個人心理曆程並具有個人懺悔意識的作品;但關於個人的精神探索很快就被置換.被超越,個人的故事迅速被思考曆史的評價性體係所替代,這個故事的主體已經逐步演變為愛情失敗主義者的挽歌。到底那個原罪般的動機與這個動機的挽歌有什麼關係呢?原罪被改換成錯誤,那個不能逾越的人生障礙,又是如何輕易地超越了呢?通過反思,通過與我們的過去對話,鐵凝那些飽滿而細致的筆調,使這一切變得新近敘述人碰對的是個人的整個曆史,而不是某個生活死結。我們沒有罪,我們經曆了生活磨難,我們做出了選擇,生活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方向。確實,那個原本以為要起決定作用的贖罪意識,現在完全被係列生機勃勃的生活掩蓋了。我們不再懺悔,我們隻需要觀賞和評價。就文學敘事來說,這郎作品給人提供了極為豐富的蒯讀資源,它的耶種曆史感+那種親曆性,那種現場描寫,邯是無與倫經的。女人繹曆風雨,如同走進淋浴——正如小說的封底出版商所提示的那樣——經曆了風雨的女人則響如出水芙蓉這是什麼樣的暗示?這是引麼樣的推理?敘述人,或者蛻鐵凝,顯然,或者說實際卜,也被這種暗示和推理所蒙蔽。她已經放棄了那個最初的動機——那個本來要作為對一個人的內在意識進行最深入解剖的切人點,她懷著解脫的心情,擺脫了這個蕾負,隨後她更輕而易舉地擺脫了更多的東西,或者說,更多的男人——方兢,陳在,麥克。她隨後需要的是戰勝自己,她成功地戰勝了,她因而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