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嗎,這種星宿?
——看得,看了好的。你一看見,就穿一隻針,眼睛到老不會花的。
但是她並不希望阿蓉這樣回答。
九點鍾,是丈夫照例睡覺的時候,她提出一個辦法:
——今夜把床移在窗口睡。
——為什麼,發癡?丈夫睜著驚異的眼睛問。
——看流星呀,我要看。
她開著小桌上的鬧鍾,讓它在兩點鍾時響起來。丈夫看看窗,又看看床,半晌沒有話。
——冷,什麼好看?他終於這樣說。
——冷?玻璃窗關緊著,那裏會冷,你不高興,你就睡在床上,讓我把沙發搬過來睡。
太太一賭氣,和善的丈夫就隻得把雙手插在衣袋裏,把鞋底微擦著地板。於是她過去推動那床。她回頭對他一望,於是他去幫助她。
床橫在窗前,她就躺下去。稍微側轉了頭,她看見一規下弦的霜月和一角繁星的天。
丈夫底鼾聲幾乎要震動了窗上的玻璃,她還醒著,雖然她自己很想早些睡熟。她懷疑報紙上的記事是否確實?今天晚上有沒有流星?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問,看見了這星,究竟能不能……正如那個管門巡捕所說的那樣?迷信,這也許僅僅是一種迷信,她有些自己失笑起來。可是,一方麵,明知道這是下半夜的事,她還是在室內的幽暗中凝視著窗外的繁星。她想早一些認出它們之中那一顆是要流逝的。
她聽見樓下的鍾敲十下,十一下,但沒有聽見敲十二下。
耳朵邊一陣震驚,她醒了。兩點鍾。
她揉著眼睛,第一就看窗外的天。月已經升到屋頂上去,看不見;星還是在閃爍,但沒有流。丈夫還是在鼾聲雷動,他好像連身子都沒有動過。這樣好睡,倒下頭來就像牛一樣。那個醫生要他去檢驗。難道這都是因為他有毛病麼?從來沒有聽說他有什麼毛病,他連小寒熱都不曾發過。他會有什麼隱病嗎?卓佩珊夫人心裏這樣設想,但眼睛依然對著玻璃窗外的天看著。
似乎是好久了。流星呢?還沒有看見。她從被窩中伸出手來,肘子碰著了丈夫底肩膀,她覺得好像被石子撞了一下。她撳一下床邊的電紐,燈明了。她看桌上的鍾,還隻有兩點三十分。隨即又熄了燈,再看著窗外的天,她恐怕當她偶爾眼看別處的時候,那些星悄悄地都流過了。
她漸漸地感覺到寂靜。是的,午夜之後的秋天,不是很寂靜的嗎?她試著用肘子去推丈夫。費了很大的努力,她聽見他那兩片厚實的嘴唇咂響著,身子蠕動起來了。
——喂,醒醒,醒醒!
她悄悄地說,但他在朦朧中隻哼著鼻子:
——嗯,嗯,嗯?
——看流星,喂!看星呀。
——嗯,有了?看見了沒有?
——還沒有。
丈夫蒙著被頭笑起來,重新翻了個身!
——發癡!睡罷。
真的,他底鼾聲漸漸地又響起來了。
卓佩珊夫人側睡著,兩個肩膀裹在綿被裏,隻露出了頭。眼睛在黑暗中凝視著,她自己覺得正如一隻窺伺著鼠子的狸貓。
但是,她底眼皮慢慢地重起來,即使她相信聽見敲三點鍾,可是她底睡熟,離四點鍾一定還是很遠很遠的。
她看見了:一顆龐大的星,像掃帚一樣的三角形,在窗外的天上飛行著。星光照耀得比月還明亮,街道上好像白晝一般了。人都站立著,在口,在馬路上,在車中——是的,公共汽車都停止了,大家抬著頭看這奇怪的星。那管門巡捕和王公館裏的丫鬟也在看。還有,站在永安公司門前的,那個人,那個同車過的年輕人也在看,他還帶著一個女子。一回頭,丈夫呢?她看不見了她底丈夫。一定是人多擠散了,她覺得倉皇起來。她在人叢中亂攢,想尋找她底丈夫。心裏真是氣惱,大塊頭總是太呆笨,會得給人家擠開去。
這時,忽然她聽見人們轟嚷著,好像有什麼危險的事情發生了。她一抬頭,看見那顆發著幻異的光芒的星在飛下來了,很快地飛,一直望她窗口裏飛進來。她害怕了,但是她木立著;她覺得不能動彈,眼前閃著強度的光,一個大聲炸響著,這怪星投在她身上了。
於是,阿蓉第一個進來,她說:“少奶奶恭喜。”她覺得很快活。她不禁用手去撫摩她底腹部,手一動,她覺得一陣的冷。
睜開眼,剛對著朝日的光芒。丈夫已經起身了,半床被斜拖著,冷氣直鑽進來。丈夫正在梳頭發,一個象牙梳掉落在地上,可是他懶得拾,從抽屜裏去取第二個了。
卓佩珊夫人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
——今天夜裏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