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詩十五首》的主題並不都是病痛,《賣駱馬》(3418)和《別柳枝》(3419)是寫風疾後對決定放手的鍾愛之物的惜別之情的七絕。後者的“柳枝”是指《楊柳枝》歌唱得出神入化的家妓樊素。白居易深知與駱馬和樊素難舍難分,於是作了題為《不能忘情吟》(卷七○·3610)的長短句,其序中寫道:樂天既老,又病風。乃錄家事,會經費,去長物。妓有樊素者,年廿餘,綽綽有歌舞態,善唱《楊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繇是名聞洛下。籍在經費外,將放之。馬有駱者,駔壯駿穩,乘之亦有年。籍在長物中,將鬻之。病後整理家財,在寫必要之外的開支以及沒有必要的物件清單的時候,樊素與駱馬的名字出現了。白居易決定別樊素,賣駱馬。可是,當二者要走出宅門的時刻,他又傷情,拉回了樊素和駱馬。他賜給樊素酒,自己也飲了一杯,於是“快吟數十聲”,便詠出了《不能忘情吟》的一詩。與騎著很適意的馬和在洛陽素有好評的家妓分別之際,分別為之詠詩,最後形成的附有序文,由“二百三十五言”構成的歌吟,足見白居易對二者的愛情不同尋常。如此深愛之物,以節約家庭開支之名目進行處分,實在是個借口。大概正是出於這份愛,白居易願意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看到二者各有一處穩妥的著落,才做了放手的選擇。
白居易是在年近七十的時候罹患風疾的,他雖然有“樂天知命了不憂”(《枕上作》,3409)之句,但是意識到大期迫近也是自然的。抒發這種感懷的詩也有流傳。下麵就是發病第二年所作的《老病相仍以詩自解》(卷六八·3440)。
老病相仍以詩自解
榮枯憂喜與彭殤,都似人間戲一場。
蟲臂鼠肝猶不怪,雞膚鶴發複何傷。
昨因風甘長往,今遇陽和又小康。
還似遠行裝束了,遲回且住亦無妨。
白居易以榮枯盛衰、憂愁歡喜、長壽夭折點明這一切都是把人世做舞台上演的一幕戲劇,對死後變成微不足道的“蟲臂鼠肝”都不驚訝,對皮膚如雞皮褶皺,秀發如鶴羽銀白更無悲切,在中風之初身體不自如的時候,甘願一死,而如今春來康複持續(第六句末有自注:“春暖來風痺稍退”)。有如遠行裝束已備好,出發延遲也無妨。這一切,表明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之旅的心理準備。
白居易由開成四年十月的風疾引發的對死的覺悟,這首詩的第五句“昨因風甘長往”作了清楚的表述。第七句的“還似遠行裝束了”,繼前半部達觀的心境之後,表明了對老病相仍,大期迫近做好了安然接受它的心理準備。赴死的準備也從整理身邊事項中表現出來,其中一項就是處理愛馬和愛妓。作品集的編輯方麵,在沒有發病的二月,已經編輯完六十七卷本,分別供奉至三個緣分深厚的寺廟。詩人還把在洛陽閑居期間得到了充分享受的閑適生活——理想生活的喜悅托名“醉吟先生”寫在了自傳之中,“遠行的裝束”基本上準備完了。在這樣一個時期,白居易自己來撰寫墓誌銘可以說是極其自然的事情。《管見抄》的《墓誌》題目下麵的注記寫著“開成四年,中風疾後作”,為了把“遠行的裝束”做得更加完全,生前寫好墓誌銘也是有必要的吧。進一步,將《醉吟先生傳》與其相比合,那麼,它出自白居易之手則沒有任何不可思議,並且可以考慮附有自注。
《墓誌》以“其生也浮雲然,其死也委蛻然。來何因?去何緣?吾性不動,吾形屢遷。已焉已焉!吾安往而不可?又何足厭戀乎其間?”結束文章。“其生也浮雲然”是從《莊子·刻意》中的“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化出來的。另外,“浮雲”是白居易經常使用的詞語,比如開成五年(840)的《老病幽獨偶吟所懷》(卷六八·3461)詩中的“已將心出浮雲外,猶寄形於逆旅中”便是一例。對此,作者附有“《維摩經》雲,是身如浮雲”之自注,但這是《方便品》的“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之引用,“其死也委蛻然”的“委蛻”是依《莊子·知北遊》“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過來的。這句話以蟬蛻皮為喻,說死不過是一個過程。在前麵白居易已經敘述了以佛教和老莊思想為依據,試圖超越大病患,同樣,依從道佛之生死觀,順應造化,泰然的麵對死亡的心境在《墓誌》的末尾作了表述。但是,這種生死觀決不是在《墓誌》撰寫之初才開始的。比如,元和十年(815)四十四歲之所詠《贈杓直》(卷六·0270)中有“早年以身世,直付《逍遙篇》。近歲將心地,回向南宗禪。……委形老少外,忘懷生死間。”但是,人們普遍認為,開成四年罹患風疾之後,也許是因為不能不直麵生死,所以他比以往更加深刻地接受了道佛的生死觀。《墓誌》的自撰,既是做好了坦然赴死心理準備的白居易為埋葬自己所作的文字準備,同時他還通過為自己撰寫墓誌銘,客觀地認識了死,從對死的恐懼中獲得了解放。正如前麵引用過的“老病相仍以詩自解”詩的“以詩自解”所標示的那樣,詩人把衰老與病苦同期而至賦予吟詠。《墓誌》的撰寫在消解憂苦上該是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吧。
第三節 風疾後的佛教信仰
前一節已經敘述過白居易以佛教和老莊為依托來克服病苦,以達觀的心境麵對死亡。大患第二年的開成五年(840)開始,白居易的佛教傾向加深,明確地以居士自居。不必說,這是以罹患風疾,直麵死亡為起因的。回顧這一年以後白居易的佛教活動,能更進一步理解晚年的病患帶給白居易的精神影響有多大,並可以進一步確認自撰墓誌銘的動機。為此,下麵我們就這個問題展開論述。
患病後的白居易作為佛教信仰者首先著手的大行動是喜舍“奉錢三萬”,繪製西方極樂淨土畫幅,發願功德回向一切眾生。寫在那幀掛軸上的《畫西方幀記》(卷七〇·3605)中有一節為:(官銜略)白居易當衰暮之歲,中風痺之病。乃舍俸錢三萬。命工人杜宗,敬按《阿彌陀》、《無量壽》二經,畫西方世界一部。高九尺,廣丈有二尺。……弟子白居易,焚香稽首,跪於佛前,起悲心,發弘願。願此功德,回施一切眾生。一切眾生中,有如我老者,有如我病者,皆願離苦得樂,斷惡修善,不起南部,便睹西方。(引自《管見抄》)由此可見白居易製作淨土繪的意圖是解救“衰暮之歲”加“風痺之病”,即“老病相仍”者逃離折磨,祈求安樂。此外,我們還不能漏掉這段文字中“願此功德,回向一切眾生”之後,功德回向的對象限定為“如我老者”和“如我病者”這一點。白居易這樣發弘願救濟有同樣苦痛折磨的人,是“悲心”、“弘願”,更是在自己高齡罹患風疾備嚐苦痛之上,對其他被老與病折磨的人的苦痛有了切膚的體會吧。《畫西方幀記》標注的日期為開成五年三月十五日,同樣在這個三月,又繪製了兜率天彌勒內眾的佛畫,記於《畫彌勒上生幀記》(卷七〇·3606)。這篇文字是從“南贍部洲大唐國,東王都香山寺居士,太原人,白樂天,年老病風,因身有苦,遍念一切惡趣眾生,願同我身,離苦得樂”寫起的。彌勒上生掛軸,曾經於六年前的大和八年(834)與僧侶、優婆塞一四〇人一起舍財繪製過(《畫彌勒上生幀讚並序》卷六一·2943),此番是獨自出資完成了繪製,發願隻為衰老又逢風疾之苦。這與《畫西方幀記》的繪製動機完全相同。此外的“若我老病苦者,皆得如本願焉”也是和《畫西方幀記》相通的內容。從如此旨趣相同的佛畫繪製兩幅,並附以弘願這種做法中,我們不難想象白居易深重的老病之苦。
白居易在《畫彌勒上生幀記》中以“香山寺居士”自稱,同樣在開成五年還作了以《在家出家》(卷六八·3463)為題的七律。此詩在金澤文庫本、那波本中前後所排列的是夏秋之交的詩,故可以認為這首詩也是相同時段的作品。這一年的秋天,他把大和六年(八三一)給元稹作墓誌銘所得的潤筆施舍出去,在重新修繕的香山寺造了藏經堂。藏經堂落成的開成五年九月二十五日,白居易作《香山寺新修經藏堂記》(卷七〇·3607),記名為“道場主佛弟子香山居士樂天”。白居易的“香山居士”之號被認為是此時開始使用的。這大概也是他佛教信仰加深的一個表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