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聲不入於裏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尊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蹠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纆繳,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為得,則是罪人交臂曆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為得矣。
陽春白雪不入下裏巴人
“大聲不入於裏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大聲不入於裏耳”,這裏指高雅的音樂不入市井裏巷下層人之耳,所謂“歌陽春白雪而和者寡,歌下裏巴人而和者眾。”所以現在的經典音樂,要開演奏會,可能門票價很高,但是真正踴躍去欣賞的人並不多,“大音希聲”嘛!但是,“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折楊皇荂”是先秦音樂的歌名,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流行音樂。一唱流行音樂,大家就很開心,就“嗑然而笑。”“超女”一來,現場都要擠爆;哪位港台明星一來,那些追星族,什麼我愛你、我愛你的,搶著去抱、搶著去吻,如今這些確實都是普遍現象。
“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什麼是“高言”?是指真正聖賢說的那套語言,或者入道的、絕倫的、最精妙的這些理念。但“高言”是不可能留在眾人心裏的。就像我們書院一樣,當然我也談不上什麼高明,也談不上什麼玄妙,我也隻是很簡單地做了一些推廣國學的工作而已。但是,又有多少人來呢?又有多少人願意聽呢?又有多少人聽了感覺到舒暢呢?所以“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啊!“止”就是停止,大家感覺到認可,不但是認可,而且要把它當作一種理念固持下來,堅持下來。為什麼呢?“俗言勝也”嘛!實際上是“至言不出,俗言勝也”,因為“至道之言”是不可說、不可知的,你再怎麼說,他也未必懂。
《道德經》五千言,大家都覺得是智慧之書,不得了!了不得!買書的人很多,但真正讀書的人不多,讀懂的人就更少。這些年大家覺得該讀些孔夫子的書,真正一翻開《論語》卻又要打瞌睡了。一翻開來看,盡是陳穀子爛糠似的,沒有什麼意思,又不能使我升官發財,讀來讀去隻能讀成“迂夫子。”為什麼呢?他們沒有領會經典的深意,也不能進入這種文化氛圍。現在一些講國學的場合,嚴格來說也叫“俗言勝也。”為什麼呢?講國學還是要講道統、講法統。道統和法統是從堯、舜、禹、湯,乃至孔孟一脈傳承下來的。道家的道統,就是從老莊下來的。佛教的道統,在中國來說就隻有禪宗這個道統;其他的,“天台”“華嚴”這些都談不上。為什麼呢?它們在唐代以後都絕傳了,隻有禪宗這個道統還成立,這個傳承還成立。你離開了道統去說話,那就是俗言。俗言媚眾,而恰恰是這些俗言,老百姓聽到就歡喜。當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你要想強行一律也不可能。
莊子說“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我們現在人的心態就是這個樣的,世俗的人心都很迷惘,個人的價值觀念都很低下。而世間現在所追求的酒色財氣這一套東西甚囂塵上,大家都是急於求成、急於見利,所以麵對這種情況,我們在人生的旅途上就會出現“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因為真正升了官、發了財的,畢竟是百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真正搞到名堂的人畢竟是少數,而絕大多數人的確是處於“所適不得矣”的狀態。我好在是死了發財心,絕了發財望,不去追這個,不去想這個了。“所適不得”,不以不得為意,為什麼呢?不去取那個,我們也就無所謂得不得。如果你要去取這個,你就會陷在其中,兩隻腳都站痛了,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邁步。
醜八怪最怕兒子像自己
“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把“二缶一鍾”放在一起奏樂,鍾聲就被攪亂,得不到最佳的樂聲。這裏的“二缶一鍾”,“缶”是瓦缸子,是低俗之音;“鍾”是高雅之音。低俗之音多而高雅之音少,而且被缶聲所壓倒,你還能聆聽到高雅之聲嗎?這是一種解釋。另一種解釋說,“缶鍾”為“垂踵”,該如何理解呢?我們兩個腳後跟在這裏站立,不知道如何走路,七上八下的像是“歧路亡羊”的狀態。實際上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經常處於這種狀態,兩個腳在那裏站著,左右彷徨,左顧右盼,不知道自己走哪條路。要選擇嗎?要取舍嗎?你自己沒有那個“定見”,自然而然就迷惑在其中。“所適不得矣”,你到底要朝哪裏走?我們經常處於這種狀態。特別是現在大學剛畢業的娃娃們,研究生畢業的娃娃們,在選擇工作上腦袋痛,幹這樣票子少了,做那樣又不舒服,到底去北京,還是到廣州?是留成都,還是到新疆?選擇多了,反而自己沒有主意。另外,因為與自己的理想差距太大,自己也沒有主意。
“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如今整個天下的人心都壞了,都沉浸在爭名奪利、投機取巧的狀態之中。哪怕我在這裏祈禱,把聲音敲得再響,讓大家都來向道,回歸自然,但是,我這點聲音有響應嗎?這點目的能夠達到嗎?
“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如果我們辦事情,知其不可得而強得之,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這又是一個錯誤,就是惑上加惑。所以在莊子的時代,他對這些還是感到很為難的。莊子和孔夫子不同,孔夫子走到哪裏去,諸侯都是禮請,都是千金的聘禮,出場費高。莊子走到哪裏去,都像乞丐一樣,身上穿著爛衣裳,腳上穿著草鞋,甚至光著腳板,東奔西跑的,哪個理你呢?他不像後來的孟子、荀子,包括惠子、公孫龍子,待遇都還不錯。先秦諸子之中,隻有莊子最窮,因為他脾氣最倔,也最麻煩。當然這種狀態也沒有辦法,又一惑也。
“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那隻好把這一切放棄,不去管它,不把自己的欲望向前推演、發展。隻要沒有這方麵的意念,沒有這方麵的取舍,那你還有什麼憂慮呢?需要誰幫助你憂呢?我們看到有些哥們兒做生意有困難了,我們幫他憂一下。如果他不做生意,天天在屋裏泡清茶,你會不會為他憂這些事情呢?你當然就不會為他憂了。就看處在什麼位置上,如果處在還要去有所為的位置上,大家就要為你憂;如果處在“無所為”的位置,大家就不會為你憂。但是,如果處在無所為的位置上,連一碗飯都沒有,我們又要為你憂了。所以我們看莊子的這些話很舒服。當然下麵的這個故事就更舒服、更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