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種人的出路,隻有考上大學。別無選擇。夏雨。”
她說話的時候,一臉嚴肅,這種表情令我汗顏,我卯足了勁追趕。有一次我夢到自己牽著盧意的手,走著走著,她突然掙脫了我,朝一個象牙塔跑去,等我追到時,塔門已經砰然關上,整個塔輕飄飄地朝半空升去。
我預感到這不是一個好的征兆。我以為我們之間這份幹淨單純的戀情,會在高考的緊張衝刺中一同變得緊張。果然。在高三整個學年中,盧意沒有與我談及任何一句學習之外的話語。當然,她和別人亦是如此。我有時候會突然有濃厚的悲哀,難道除了大學,我們就不再有第二個選擇了?
盧意最後一次找我,是在臨近大考的前一個月。她在我們狹小陰冷的房子裏呆了短短半小時。夏老頭眉開眼笑地東拉西扯老半天,她拘謹地以點頭或搖頭來回答一切提問。後來他索然無趣,拎著酒瓶子走出去。當我解答完盧意不懂的一道習題後,她利索地收起習題,和我道別。我看著她的眼睛,鼓起勇氣問:
“不能再多呆一會兒麼?”
盧意往後掠了掠頭發,這個動作讓我回想起那個午後的柔軟。她朝我認真地笑了一笑,說:
“夏雨。就要大考了。我們可不能分心,要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考試上去。至於其他,將來的路還長遠著呢。”
她的意思非常明確。我準備的滔滔話語,都被打回肚裏。我尷尬地說,是啊是啊,一邊將她恭送出門。
命運是一把銅鎖。要找到它的鑰匙,不隻需要毅力,還需要運氣。高考揭榜,我赫赫有名,錄取通知書很快就寄到,夏老頭拿著它去祖母墳前轉了一圈,又在小巷裏四處標榜。這是我所見到的,他最為開心的時刻。
盧意意外地考砸了。她的總分,甚至連最低分數線都沒達到。李誌帶來可怕消息,說盧意在家割腕自盡,幸好搶救及時,剛剛脫離危險。我趕快丟下手中的活,跑去看她。盧意安靜地平躺著,臉色慘白。看見我,她的目光劃過一道欣喜,她喃喃地說:
“你們都來了。我還以為,我被世界遺棄了。”
“上不上大學就真的這麼重要?”我坐在床沿,握著她纖細冰冷的手腕,“難道,比生命還要重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再說,今年考不好,明年還可以再考。如果生命結束掉,你就真正什麼都沒有了。”
“我懂。失血的瞬間,我忽然變得十分害怕。夏雨,不管怎麼說,謝謝你們。也祝賀你們。”
接著我們說些輕鬆的話題。我決定利用這個假期打工,掙得自己的生活費用。李誌如願考上了醫學專校,我戲謔他從此“百花叢中飛”,這小子卻搖晃著腦袋,聲明對女生已經厭倦,發誓在大學裏絕對規規矩矩,不招蜂惹蝶。
賈亮這個暑期也回來一趟。他的視力成了上警校的阻礙,賈紅軍的意思,讓他去讀財經——賈亮不願意。
“我還是跟著叔叔(他媽媽的現丈夫)學做生意。也算讀大學,嘿嘿,社會大學。”
這一年,我已經過了雙十。我替人搬煤,送外賣,在暮色裏為人擦鞋,想盡一切辦法掙錢。我和夏老頭一致商議,不再接受獅子頭的捐資,一方麵她的女兒患了重病,急需要費用。另一方麵,我覺得利用假期打工,已經足夠賺得日常開銷。
我和夏老頭的關係,微妙地好轉。我不再懼怕他的恐嚇,芳姨事件過後,我甚至憐憫起他來。他不過是社會底層,掙紮著生活的一個縮影。是他撿回我,讓我的呼吸得以持續。是他供我學習,生活,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最親近的人。我即將走出柳鎮,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嶄新的旅途,在新鮮和喜悅之餘,有一些些辛酸。每每對坐桌前,看著夏老頭花白的頭發,越來越混濁的眼睛,一股莫明其妙的自責就油然而生,還有隱隱的擔憂。他依舊哼小曲,大口大口地飲著烈酒,時不時給我一個腦粟子,然而這些,卻仿佛都成了一種親密無間的態度展現。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我親自佇在他的屍身前,看賈紅軍將這個我又愛又懼的老人一點點地推進火紅的焚爐裏,大腦一片空白,眼淚橫七豎八地遍布了麵頰。那也是我一生之中,最最傷心,與孤懼的一天。
盧意選擇複讀,次年,她以柳鎮第一的分數考進她心儀已久的學校。畢業後在就讀城市的某所中學,擔當起教導主任的重職。見過她的同學都說,她已是一個堅強,快樂,明朗的優秀教師。我想,必定有一些人,會在時光的漩渦裏被磨厲,從而改變自己的脾性,而這種改變,是具有積極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