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

好容易才脫出了危險,嬰兒瘦的非常可怕,隻剩一點點無力的軟皮鋪在一些嫩的,看來欲碎的小骨頭上,本來又不是足月的小孩,頭發也沒有,腦上的脈管在皮膚底下一下一下的動著,看見使人心痛。兩個奶媽這時又把奶稀少下來了。麼媽很心痛的每天替她們殺雞吃,也沒有用。餓著的嬰兒,便成天哭著。這樣的勞瘁,這樣的情境,於是曼貞又病下來了。發燒,七八天都是隻知道昏昏沈沈的睡,人也認不清,滿嘴不時說一些胡話。一到了晚上,這家裏就更顯得怕人,小菡在坑上睡著了,醫生還躺在燈盤這邊看一本《閱微草堂》,麼媽就輕手輕腳走了進來,站在坑沿邊,低低的說道:

“湯老爺,我們奶奶還是那樣子,請再去看看脈吧。你老人家看,不怕吧?她是去不得的,可憐這兩個小的。你老人家再喝一口去也好,精神好點,唉……”

醫生是寬慰她們的,也的確是細心的,每回去看脈時走過堂屋,都看到那死去的朋友的遺像,他也不禁有一陣淒涼之感,當然下藥是更謹慎了。

“好,就再去看看吧,是不要緊的,就是來頭凶得很。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們擎著一個八方的小紙燈籠,兩人摸摸索索從前廳走到堂屋來。堂屋裏陰慘慘的一片灰白在長明燈的薄弱燈光下。屋子裏也是一樣,雖說在一盞小的茶油燈之外,又加了一隻半斤重的臘燭,而那一些寂寞的家具,卻仍然不能有一些生氣,厚的髹漆上,一閃一閃的映著跳動的光,和著病人的戰顫的無知的呻喚。嬰兒在隔壁屋子裏也叫起來了,是什麼東西在夢裏也給了他驚駭嗎?

又重新寫了藥方,連夜又趕著煎了。麼媽的二兒子也住過來了。麼媽家的隔壁的一個婦人也趕來了。還帶著她的八個月大了的女兒。奶媽們拿米湯稀飯,糕,喂她。她拿她的奶喂這瘦小的嬰兒。小菡每天被麼媽逼著替她死去的父親叩頭,替爺爺,祖先叩頭,替天地灶神菩薩叩頭。麼媽又親自上二十裏外的一個觀音庵求了水,許了願心,病人終究到年邊也就慢慢轉彎了。病一轉彎,希望便又來到了。小菡每天當她媽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就要到榻板上玩一會兒,環境使得她成了一個懂事的孩子,唱一點剛學會的短詩,又唱一大段山歌,零零碎又學一點故事,那些充滿了怪誕恐怖了她的腦子的故事。在丫頭們,麼媽們的指示之下,她懂得了她是應該取悅於媽的,要親熱她,卻不能鬧了她,當媽厭了或是倦了的時候,她就該離開這間房,到湯伯伯那裏去,或是躲在後房裏,或是跟麼媽上廚房去玩玩。嬰兒也稍稍養得好了一點,薄薄的有了一點點肉,也常常在把他喂飽之後,便抱到床邊來一會兒。他也居然懂得望著那倚在床頭悄然出神的母親,微微的露出了寂寞的笑。他也有像他姊姊一樣的那雙大而圓,靈活而清澈,靜靜的望過來的眸子。這是死去的父親的眼睛嗬!這些溫柔的慰藉,慰藉了那個做母親的脆弱的,傷感的心情,人事的一些小小糾煩,又把這走到死境去的母親拖回來了。唉,你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嗬,你這個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你是這麼孤伶,世界是這麼強暴,但是,小東西嗬,傍著你的母親,不要怕,她一定要保護你,使你強大起來的嗬!於是她喊奶媽們在床麵前,生大了火爐,很舒適的替嬰兒洗澡。因為她知道他的洗澡是太稀少了。她又叫丫頭們替小菡也換了衣服。她還不能起床時,便又一樁一樁的為這些事忙著了,這些使她溫柔的瑣碎的忙碌。

湯伯伯是更清閑而寂寞了,小菡現在不能成天的陪著他。他也很快樂,他的確沒有疏忽過,他為亡友而覺得很安心的。他留下了兩張藥方,就回家過年去了。

這裏,這靈靈坳卻也在悲傷中支持著,渡過了這一個怕人的冬天。北風在瓦上叫,雪光瞪眼映著那死色的,涼透了的空闊的堂屋。度過了許多長長的冬夜,度過了許多討債的難關。而也隨著陽光,隨著風,隨著山上的小草,隨著鳥兒的啾啾,溪水的泊泊而一同走到春天來了。春天的忙迫是隻有更多的,可是春天會帶來勇氣給這些在窘苦中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