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三太太沒有答應她,卻笑著道:

“都打算我們要來吃飯呢?我看還是回去算了吧。家裏有黴豆豉蒸臘肉,炒酸辣椒,比這裏什麼酒席要好吃得多,怎麼樣,回去麼,要臘梅在門口去找三喜看轎子去。”

“回去吧,等下都是她們學生先生,我們在這裏才礙眉礙眼,還是走好。”三姑太太附和著。

於是她們走了,連金先生也沒找到。幾個孩子也跟著回去了,隻留下小菡和秋蟬,因為她已經在她媽身邊。她同那體操教員玩得正好。

這時褚先生正同她們說得很熱鬧,她說:

“講起來,你們這裏算開通了。堂長昨天同我說,辦這個學堂也不知有多少人反對,但是究竟也有了這末多學生。前幾年省裏召南女學堂的堂長也是剛從日本回來,要辦學堂,讚是有人讚成,可是沒有學生,沒有法,先辦起來再講,每天用轎子去接幾家親戚中的小姐。什麼音樂體操都沒有,隻請一個老先生講書,當中還掛一幅簾子,先生和學生都隻聽見聲音,看不見人。慢慢城裏幾家大戶人家也就送了學生來。慢慢才取消了簾子,添了課程,府裏看著他辦得好,又請他辦了一個女子師範,現在兩個學堂都有兩百多人,畢業了好幾十,罵他的人還是有,說好話的也就一天多一天了。王先生就是召南畢業的。她曉得真清楚,不知有多少笑話呢。”

王先生就是那體操教員。她雖說是大腳,很開通的,究竟年紀青,容易怕羞,不大會同生人應酬,她總不大說話,常是笑。

另外兩位年青的女教員,一個姓張,是教圖畫的,一個是褚先生的女兒,是教手工的。造花,疊綿,她樣樣會,她房裏就掛了兩幅疊綿的橫屏,和供在玻璃盒中的一株梅花。這個做得同真的一樣,大家心裏都愛,口裏說好,看不出她那樣一個小姑娘,卻有這末一手好本領。

曼貞最喜歡那花,她心裏想也得造那末一枝擺在自己房裏。

大家雖說總還有點生疏,卻談得很投洽。尤其是曼貞,對她們又是羨慕,又是尊重。

自從這天開學之後,學堂裏就熱鬧了。常時有人來看。幾天後又上了課,大半的學生都是坐轎子來的。學堂裏一共用六個麻陽婆。幼稚生大半也有丫頭老媽跟來,常常一二十個下人坐在一間房裏談天。不到上課的時候,就沒有一個男人,學校又大,真是好玩。王宗仁偶爾才過來走一走。他看見學生一天多一天,他那原來有點胖的臉上,便加了一層得意的緋紅。一些外來的先生也攪熟了,像住在家裏一樣。每天都有成群的學生在她們房裏坐。而學生們一天一天的也變了起來,變得同在家時兩樣了。現在她們的衣服都仿著幾個省裏來的先生們樣子。年紀青的人,像吳文英她們都很容易一下就把腳放大了好些。都穿著白竹布襪子和黑緞鞋。把垂著的耳環改為一綠小圈,有許多人都沒有戴了。手上的裝飾也漸漸減少,而且都喜歡多留在學校裏一會兒。寄宿生慢慢多了起來,寄宿生更比較勤奮,都是些好勝的姑娘。於敏芝也住在學校裏麵來了。她哥哥已經到省城去。一完了課,她就要拖曼貞和吳文英到她寢室去坐,文英的嫂嫂隻上了十天課就覺得太苦不肯來了。這時鄰縣也送了一些學生來。但是像吳文英嫂嫂,半途退學的也很多。不過曼貞卻總是拖著,那樣執拗得連遲到都沒有過。

天一亮,她就起來了,仍舊照老習慣寫兩張字。在梳洗的時候,小菡就到她房裏來了,珠兒和玉兒仲兒也走到姑媽房裏來,她們都同她親熱,她又要稍稍照顧嬰兒一下;現在他已經一歲了。在學著喊媽,可是孱弱得很,還不敢下地走走,又怕生人,一見了生人就哭,每天都躲在房裏,讓奶媽,秋蟬陪他玩玩。她來看他的時候,他便伸著手要她抱。她想抱他一下,而珠兒卻在房門口喊起來:“姑媽!吃飯了!”小菡也跟著說:“吃飯飯,上學去,媽媽!”於是她隻得丟開他,她帶著幾個孩子吃了飯便坐一頂大轎到學校去。因為她人和氣,許多人都同她很要好,她總是忙得應酬不來。她先帶幾個孩子到幼稚園去,金先生已經站在一群孩子當中。金先生忙著招呼道:

“五姐!你早!”

簡單的客氣了幾句,看著孩子們玩去了,才又到自己教室去。一走進教室就有人喊著,“曼貞姐來了!”

這些新同學都很愛她,一半是同情她,一半是尊敬。尤其是幾個外縣的同她更講得來。這裏麵有一個姓蔣叫著玉的,是一個很能刻苦的女子,她的家裏不怎麼有錢,她哥哥也是維新人物,把妹子送來讀書,可是她的未來的翁姑對這事很生氣,說了一些不同意的話,她也不管,她隻想好好的讀書求自立。她的床鋪就靠近於敏芝,當然她同她們就成為好朋友了。另外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也同曼貞做了最莫逆的朋友,她的名字叫著夏真仁。她是浦縣的人,離這裏總有六七百裏。她從她一個在上海讀書的表兄處,得讀了一些報紙,她有絕大的雄心,她要挽救中國。她知道一個在家的小姐是沒有什麼用的,所以她一聽說武陵有女學堂,便在家裏同父親爭辯了幾次,結果她同著她小的嫂嫂一塊來武陵了。她以為要救中國,一定先要有學問,還要有一般誌同道合的朋友。所以在她一進學校不久,就同曼貞很要好。她以為曼貞比那些小姐們更好一點。她雖說年齡最小,可是她眼光比大家都更遠一點,而且她從小就老成得很的。曼貞自從同她談過幾次話之後,對她也非常佩服,看見她的勤學,樸實,刻苦,也就不覺得把一些少奶奶脾氣改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