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不想上體操課,因為有好些小腳的學生都不上。她自己知道腳還不行,怕別人笑,可是夏真仁卻誠懇的鼓勵她道:

“曼貞姐!不要怕,盡她們笑吧,她們最多笑你三天。你要不肯上體操,你的腳更難得大了,腳小終是不成的。你一定要跟著我們一塊兒來。”

她真的聽了她的話,自然有些人心裏笑她,有的悄悄說:

“看於曼貞,那末小一雙腳也要操什麼……”

尤其是當練習跑步的時候,總趕不上,一個人掉到後邊,王先生便說道:“好,你可以在旁邊站一會兒。”一些不上課坐在兩旁凳子上看著玩的便喊她:

“曼貞姐,來坐坐吧。”

有人便勸她,算了,可是她以為夏真仁是對的,她不肯停止,並且每天都要把腳放在冷水裏浸,雖說不知吃了許多苦,鞋子卻一雙比一雙大,甚至半個月就要換一雙鞋。她已經完全解去裹腳布,隻像男人一樣用一塊四方的布包著。而同學們也說起來了:

“她的腳真放得快,不像斷了口的。到底她狠,看她那樣子,雄多了。”

她不僅在放腳上顯示了她的決心,尤其是在她功課上。她在這一班中,並不能算是最好的。像於敏芝,夏真仁都比她好,她又不比她們沒有牽掛,她有許多瑣碎的事纏著她。但是她總是拚命保持著她的進步。譬如一完了課,她就又要到幼稚園去,看看散學後的孩子們。這些頑皮的家夥,總是弄得一身是墨,是泥,她要替她們洗,雖說有迎春跟著,可是迎春也隻是一個孩子,管不了她們。有時她們又打了架,正在哭,她便要撫慰她們,她們也就聽了她跟著回去。常常轎子還沒來,她就牽著一群走回去,因為近,路熟。有時珠兒她們已經被接回去了,隻留下小菡一人坐在那沙地上,或是樹底下,一個石榴花布的小書包伴著她。她便不覺的對她這女兒起著大的同情,遏製不住的走去抱她,小菡也一定撲了過來喊道:

“姆媽!姆媽!這裏有蟲蟲!”

她一邊替她拍身上的灰,一邊問她:“你一個人嗎?”

小菡想了一想答應道:“有姆媽!”

“是的,小菡有姆媽!小菡不怕。”於是她去拿她的書包。“走,我們回去,弟弟在等我們!”

也有好幾次她來遲了,幼稚園冷清清的,一人也沒有,她找不到小菡,她以為她也跟著珠兒她們回去了,可是家裏又沒有,於是她又發急的再跑到學堂,才找到小菡,或是從金先生房裏,她在那大床上睡得正好,或是在師範生的寄宿舍,正有許多人在把糕給她吃。她在那裏唱“小雄雞”。

一回到家,奶媽便趕急把嬰兒抱過來,現在嬰兒有名字了,叫著大。

大近來又病過幾次,母親總盼望他臉上會有點紅,可是他總隻孱弱的坐在母親身上,用小指頭摸母親的臉,他笑得很少,但是他的確是一個乖的孩子。曼貞常常要問他:“大,你在想些什麼呢?”他不答應她,卻要注視著她,於是她斷定他一定會想什麼了,她在心裏說:“他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因此她特別的愛他,比愛小菡更愛,不管客人們,無論什麼人隻誇她的女兒。

可是她不敢耽擱一會兒,她又去理她的書籍,而秋蟬又走來了,秋蟬先擺出一付苦臉,咭咭噥噥的說:

“以後奶奶叮囑奶媽不要到後邊去好了,城裏人都欺生,仗主子凶……”或是這樣的說:“臘梅今天才挨打得利害,頭都出血了,射言射語罵了大半天,深怕我不懂,哼,幸喜奶奶沒有聽到,真氣死人……”

曼貞一見她走來那樣子,便知道她要說些什麼話,早就止住她說道:“我曉得,不準你多嘴,我不在家,你最好不要出房門,你總是不安份!”

秋蟬見她不要聽她說,便又出使奶媽,奶媽也碰了釘子。兩人心裏便怨她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