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理她們,還是出來溫書,她怕趕不上同學,所以她隻好每夜都留到夜深。她的進步居然也能同著那些聰明的女孩子們相比了,她覺得非常高興。然而的確是有許多問題橫在這兒。四爺爺來過信,催她快點回去,堂伯父也來過信,也是要她快點回去辦理賣田的事。尤其是麼媽,托人帶過許多信來,問她的好,意思也是要她回去的。於是她不得不又同雲卿作了一次商量,才決定在十月半便趕回去,開學前趕來補考,而且她把小菡留下來,隻帶了大一人回去。秋蟬也隻好委屈的留在武陵替小菡做伴。
長庚已經把穀子囤在倉裏了。可是麼媽大半年來辛勤的成績卻不很好,在夏天,豬得了瘟病,死了好幾隻,剩下的也像有病的樣子,她趕忙賤價的賣了出去,後來聽說那些賣出去的豬在別人欄裏又養得胖起來。雞呢,時常有黃鼠狼,野貓來偷,順兒又不好好的看管。園子裏到真的得了一些東西,她一包一包,一籃一籃的紮好,要長庚挑著,跟著曼貞的轎子一房一房的送去。
田算是大半都賣出去了。隻留了一棟住屋和屋前的四五石田,柴山隻留了沿屋的幾片。墳園邊的兩石田,也是不能賣的。但是曼貞眼看著那好多的田從她手上賣出,卻隻剩了兩百多串不可以給她做零用,她心裏說不出有許多傷心,麼媽又要嘮叨著,埋怨她:
“什麼事都得自己上前啊!你以為爺爺們就靠得住嗎?這個屋裏的人,我是清楚的,你看祠堂裏一年一千石租,用到什麼地方去了,從前歸我們管祠堂,一年三節連遠房那些窮的都送穀子,送錢去,倉裏還一年一年加多,而今,我真不曉得一年四季祖宗們能夠看到幾次三牲,你以為保大伯不懂得四爺爺的把戲。四爺爺也曉得保大伯的鬼,他們大家心裏都明白,就看著孤兒寡母好欺。有一天菩薩有報應的。我催奶奶回來奶奶又不回,早點回來,總也少丟得幾個。現在家裏統隻這一點,還要大方,送了他們,他們也不會同你道謝。唉,我就看著這些著急。”
而且麼媽比家裏的伯伯叔叔們還更反對她的讀書,她以為這太希奇了,她甚至對這女主人有些不信任起來,她說道:
“你會上當的,難道舅老爺們也打合聲麼?奶奶,我隻聽見過有皇後娘娘,卻從沒有聽到也會有女官。說教學生,教到有錢人家子弟也不容易;教學堂呢,好容易望到三節,這個學生家裏封一百文那個封兩百文,平日還淘氣死了,究竟也不見請女先生。我看還是一心放在兩個小的身上;當日爺爺也還不是一歲就死了爹,全靠老太一人撫養的麼?你莫看四爺爺不說話,他心裏笑你呢,他聽說你還要賣房子,他不知多少高興,他賺了錢不算,將來你們這房人到了武陵,他就好什麼也不管,他巴不得都跑幹淨,祠堂就是他一個人的了。”
曼貞便同她解釋,說而今的世界不同了,女人也可以找出路的。從前老太的時候也不同,那時什麼都便宜,家裏也不同,親叔叔幾個,爺爺雖是抱過來做長房的兒子,可是親老子還是親老子,二太爺還是最愛他一個。曼貞又說了好些希望給她聽,麼媽身體強健,麼媽可以替她照顧一下子家,她有了麼媽替她管家,她就好一心一意讀書,前程是有的,隻要她們去奔。她又說明家裏這點東西也靠不住,她又離得遠,她不能每年回來收租,然而麼媽還是反對,麼媽說:
“奶奶你當然比我們見得遠,不過也應該留個後路,萬一外邊不好,回家來總有個住處,難不成真的去住祠堂,受氣。”
曼貞也認為這話是對的,她從前也這樣想過,不過這點田隻能夠吃,要是住在鄉下,窮點過日子是勉強夠的,如要讀書,那就差得很遠了,她假如賣了,把錢交把雲卿,由雲卿去替她設法,雲卿曾經講過,要是存在那家鋪子裏,按月一分三拿利息,她住在雲卿家裏,就算自己起火,也可以夠了。她覺得還是這樣的好,這裏太沒有親人,沒有可以給她一點幫助的人,所以她還是決定再請四爺爺和保大伯替她賣房子。
四爺爺是一個最不能幹的人,他們七弟兄就他一個人連芝麻大的功名也沒有掙得。自從三爺爺去年一死,這家便算他最大,他在弟兄裏常常不能被抬舉嘔的氣,便要找著這些小輩發泄,爺爺裏又隻剩他和七爺爺,七爺爺又是一個上海姨太太生的,這家自然更看他不起,分過家後,他除了喜慶大事平日從不來往走動。四爺爺的大兒子這時也有十六七歲了,從小就不愛讀書,專喜歡偷雞摸狗,和下流人做朋友,家事倒也不管,逼著娘要錢,娘不給,便偷,一有了錢,家裏就十天八天不見人影子,不知道他混在什麼地方去賭錢去了。但是四爺爺還是不管他,自己又討了一個姨太太,姨太太常常使著丫頭同另外一些奶奶小姐們的丫頭吵架,都恨死了她,但是又不能奈何她,因為有這唯一大的長輩護著她。從先曼貞剛嫁過來時也住過老屋,因為老屋太大了,都喜歡多住幾家人,曼貞也吃她的虧,有一次甚至連四婆婆也走在頭裏把曼貞罵了一頓,說是對丫頭沒有管教,對尊長沒有規距,姨太太究竟是四爺爺的人。結果,曼貞穿了裙子,捧了茶盤,走過七個天井,四個堂屋,去陪罪。妯娌們個個不平,商量去請二婆婆和三婆婆來講道理,可是曼貞不願意,她後來就搬出來了,四爺爺又是恨小菡的父親的,小菡的父親也是個驕傲的家夥,同叔叔們總是弄不來,現在到了求他的時候,所以他還要裝出那末一付愛管不管的樣子,有時特意還要跑到祠堂去,讓來找他的曼貞在他的家裏要很無聊焦急的等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