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雖說決定要賣,也還是不能馬上賣出去,不過四爺爺答應她也許過了年之後有人要。於是曼貞又要趁在趕回武陵之前來替小菡的父親除靈。

有些伯伯叔叔也來了。親的兒們也來了。大姑太太是在早幾天就回來了的。大少奶奶也來住幾天,有好幾房妯娌,尤其是同住在老房裏做了一陣好朋友的趙四姐。大被迫住伏在蒲團上,他又怕生人,幾乎成天都在哭。家裏請了一些幫手來,廚房裏冷清清的大灶也熱鬧起來了。昏昏沈沈的忙了幾天,後來便隻剩兩三個女客還住在家陪她。她們都愛聽學堂的事,絮絮聒聒的問她,都還不敢相信真有那末回事。

“三嬸!我也想去呢,幾時我跟我大兒講,你在我們媽麵前揍合一下好不好?”大少奶奶這時也還陪著她住在這裏。

“五妹總算找著一條路了,我說也好,不要管那些閑言閑語。我呢,年紀到底不行,不是我也去,過兩年我是一定要把我們湘雲跟五妹去讀書的。”這位頭發已經在脫的大聲音的中年女人,是小菡的二伯娘,二伯父是出了家的,四五年沒聽到訊息了。

“五姐姐你就打頭陣,現在他們爺們口裏不說,心下是不讚成的。你明兒出了師,做了先生也給他們看看。那時我們都來,我們就笨得很,女兒可多的是,就都好上學了。小菡現在就上了學,怕明兒不強似這些關在家裏的哥哥們麼?”趙四姐是一個很爽直的女人。她也有一個女兒和小菡差不多大。

“五妹什麼咧,她是中了一些小說書的毒,她最羨慕那些外國女人,現在她就也讀書,不過中國終究是中國,隻鬧著好玩呢。”大姑太太自然是不滿意曼貞的行為的,尤其是要變賣僅有的一點家產。

“不過,世界確是不同了,說是自從‘長毛’以後,外國人就都到中國來,中國人也到外國去讀書,從前廢科舉,後來辦學堂,現在連我們家裏也有女學生:前晌還有人到縣裏講,說四處又有些人在想造反,要趕跑滿人,仍舊恢複明朝,那末,天下又得亂,所以我說將來的事斷不定,怕還是五姐讀了書好呢。”

於是曼貞又很利害的想起武陵了,武陵那裏的確有一點什麼東西使她感覺到不同。於雲卿他們又新組了一個朗江學社,他們還說要出報紙,他們經常都在罵官廳,他們又都不蓄頭發,成天的忙,忙些什麼呢?而且夏真仁她們又寫信來了,催她回去。夏真仁的信上也寫些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武陵的確有新的東西在等她。她既然已經把一些事都忙好,便不必再呆在鄉下過年了。所以她等客一走,家事稍微理了一下,又清理了一些要用的東西,便再到武陵城去。麼媽隻鼓著嘴,不大同她講話,她要麼媽跟她一塊去,麼媽卻隻說:“等到這房子賣了我再走吧,還有這末多東西,我就守著吧。”麼媽便又留著,和著老頭,和著長庚還和著順兒。老頭和長庚也不高興,因為他們在這裏做慣了,還不願找新東家,雖說曼貞同他們很好的講過,無論如何來年總留住他們,不怕房子田賣了,還是送一年的工資給他們。而他們也還是站在麼媽的一條線上,心裏不以曼貞為然。他們自己以為是看死去的主人的麵上來替她看家的,直等到那最後的那天,那新的屋主來逐他們的那天。

曼貞趕回來的那天,已是臘月中旬了。她隻穿一件舊的羊皮襖,而大便用襖子包了又包,她和奶媽的轎子裏都放得有火籠,因為日子短,便不等天亮動身,她雖說也難免有點難過,卻比上一次好得多。她又看了在原野裏初升的太陽,覺得是美麗的景致。大也像高興似的,常常要從被包中伸出頭來看,喊著媽媽,說一句兩句短話。

過年的裏麵,她很閑,常常到學校去玩玩,沒有事便拿起那些烙鐵來烙剪小的燈草的花瓣,她居然造成了幾枝盛開的梅花和迎春,她都把來送給於三太太了。她現在又比較少了一些牽累,她又賣了一點首飾,她得了雲卿的同意,她住在後花園那書樓下麵的三間小屋,她又請了一個燒飯的,她以為這樣好些,而且安靜些。現在她隻預備功課,等著第二學期的開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