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裏又添了一些學生,同時也少了一些學生,好些小姐們都還覺得太苦,或者就是趕不上功課,不聲不響的不來了。像曼貞的那位遠房妯娌杜淑貞在第二學期來了半個月之後便也退了學。可是她又還要請好些人到她家裏去玩。曼貞也是被請的一個,但是她不想去,她躲避同她接近。這天放學的時候,曼貞正預備回家去,她卻一下走來握著她的手道:
“五姐!不要嫌棄,我們總是一家,我家裏又沒人,我本想讀書,家事又丟不開,我很想有幾個朋友,你們又總看我不起,我現在請你們,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想以後你們會把我當個朋友,常來我家玩玩。”
“多謝你,我怕來不成,兩個小孩,總有一些事。”曼貞虛偽的謙遜著。
“唉呀!怕什麼,你橫豎每天都不在家的,奶媽管著小的,大的跟去好了。”這時於敏芝正走過來插著說。
“對了!還是敏芝姐直爽,好,我拜托你了,假如明兒五姐不來我就問你。”杜淑貞便又走開去找別人了。於敏芝便問曼貞道:
“她人很和氣,你為什麼老不喜歡她?”
“沒有什麼,你不曉得她就是江泰昌的老板娘嗎?在武陵也算得數一數二的人家了。她鋪子大還不算什麼,田地可真不小,少算點一年也該有七八千租,在江家,比她房裏好的自然也有,可是差的也就多得很,像我們,當然不去同她比,我們原隔得遠。隻是我們這幾房都不大同她們來往,我們雖說也要靠田上吃飯,可總是讀書人,百事都還講點恕道,也講點禮貌。她們那些,真是不堪問得很。隻不曉得搬來武陵了怎末樣,現在我們那邊平縣裏的幾家,戲文真太多,作孽得很。明日幾時空了再學把你聽吧。”曼貞又想到了那些她曾聽過而放在心上難過的一些非刑的淒慘故事,麼媽的老二就在那邊的一家做過,為了一點小事,腿被打得睡在床上一個多月,而大姑奶奶家老羅媽的女兒,就是為了被逼不過才自殺的。
“有些事我們想也很平常,你太認真了,有些鄉下人偏又隻服凶,你不曉得,譬如我爹……”
曼貞猛然一下想到於敏芝的父親在鄉下也是一很有名的人物,於是她趕忙搶著說道:
“不要說下去了,同我到幼稚園去吧。”
這時夏真仁也跑來了,她來問曼貞第二天應不應該到杜淑貞家裏去。因為她平日對杜淑貞的一些闊太太的架子看不慣,不大喜歡這人。
“沒有事去玩也不要緊,來武陵一趟,也去看看武陵財主家,聽說都是她的成績呢,她當家已有兩年了,我去年回家才打聽明白,出名的能幹人,不要看她不起。”
“哦,原來,我說她為什麼總是來兩天請一次假,其實又何必讀書?”夏真仁也跟著一塊兒到幼稚園去。
“隻是,既然不讀書了,又何必還請我們呢?”於敏芝又問道。
“我想,有錢的人總好請客,現在這裏隻有一個女學堂,常常得這裏女教員去走走也好,曼貞姐你以為是不是?”
於是大家都笑了。
幼稚園又隻剩空空的幾間大屋,小菡也不在這裏,她們便又踅到王先生的屋子去,近來小菡大半是同王先生玩的。
小菡果然在王先生房裏,幾個女教員也都在這裏,大家都在討論明天去做客的事,都知道杜淑貞是武陵的首富,更覺得有趣些。
杜淑貞的請客是成功了。第二天的下午就有十幾人的一大群從學校走到她家裏去,街上的人都從家裏又喊出一些人來圍著看,跟在後邊走一大段路。櫃台上的人,也伸出半截身子來觀望,詫異的說道:
“啊!什麼事?”
杜淑貞的家,在一條熱鬧的街上,大門倒不覺得怎樣輝煌,可是一走過了第二道屏門,轉入大廳時,便是那耀眼的彩繪的雕梁,腳下也是麵著美的圖案的花磚,廳中一式是紫檀木的桌椅,那正中八尺高的紫檀木的屏風,還全是用翠玉珊瑚等等砌成人物花草風景。而杜淑貞穿著得很是不凡的從廳後轉了出來,滿臉堆著笑道:
“嗬,請到後邊小花廳去坐吧,那裏安靜點。”
她後邊走出來的另一位驚人的少婦,是還在做著新婦的她的妹妹,剛從桃源張家回來,也謙遜的來讓著客人們。五六個年輕的丫頭仆婦,也穿得像人家小姐一樣走來候著,於是一群人跟著便轉到後邊去。大廳上的鍾正敲兩點,送出一些音樂來,好些人都奇怪著,後悔剛才沒有看見。
杜淑貞一邊引著,一邊便指點著看那些毫無用處的鴛鴦走馬樓,看那深藏在別院中的她的睡屋,那裏透出好些花朵來,褚先生走在前頭,這一群都跟著,眼光撩亂的走了好幾重屋。才轉到那所小花廳的院子來。也隻是一個三開間,卻布置得很是玲瓏精致,屋前有很寬的遊廊,前邊列著一排白石花台,台上一式的排著盛開的春蘭。台前地下,那月季的小紅花,蔓延到好遠去了。走過當中的一段小花石子路,便是一道竹籮,籮上纏著幾叢沒有開花的玫瑰,和剛抽芽的牽牛,籮外邊便是一個小小的花園隱隱的還看見那藏在海棠後的一角小亭。這自然比於三太太家的那沒有花匠收拾的小園子好多了。有好些人便不等請就走到園子裏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