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樣呢?”
“放印子錢,販人,販鴉片,殺人騙人,什麼都來得。住在鄉下怕種田的打死他,住到城裏的。……你怎麼欠他的錢!……有人說李先生就是他告的:他有好處。”
白慕易兩條腿發軟。
“逃走罷。”
可是往哪兒逃?隻要有個住的地方他準得去住著,再不回到會館裏去了。
他在街上走著,腿子沒一點勁。他餓得難受。
“怎麼要跟李益泰到這裏來?……糟心極了!”
這裏沒有一個熟人,隻有胡老大和王胡子。
有家茶店門口插一麵“招募新兵”的旗子,有幾個軍人坐在一張茶桌子旁邊。
白慕易在這門口站好一會才走。
“當兵……”這麼想。當兵?他白慕易去當兵麼?
他想到種田,想到做工,做裁縫……他覺得給誰打了一拳。
身上出了冷汗,手腳打顫。要是這時候在床上躺一會可多舒服。可是辦不到:他一回去就得瞧見王胡子。
走進一條冷清清的巷子裏。兩隻腳像有幾噸重。房子和電杆都在打旋。忽然瞧見天空上有成千累萬的鳥飛著。有紅的,有綠的:注意一瞧可就消滅了,一會兒又見它們飛著。
膝踝子老要屈下來。他喘著氣,用手扶著牆,拖著腳到一家的大門坎上坐著,閉著眼。
“怎樣辦呢?……”
許多臉子映在他眼前,許多聲音響在他耳邊。他瞧見他父親在教訓他,要他到死也做個上等人。
“你為什麼去當裁縫,去當傳令兵?……”
一會兒梁梅軒的嗄嗓子在說白慕易有誌上進。接著又是白駿拉長著臉,歎著氣,表示沒一點辦法。
“不過叫我去拉黃包車,去打鐵,去革什麼命,去吃苦犧牲,我是不會來的。……”
白慕易努力睜開眼。
可是隱隱聽見楊貴生在說:
“你們當我們是好欺侮的麼?……我……”
“混賬東西!”白慕易咕嚕著。“這班下流家夥沒一個好人!……這世界真反了!……抓起他!……”
可是有些人挨到他身邊:沈上士和王傳本。
“老白……”
“滾開!哪個認得你!……”
胡老大……
對啦,他得和胡老大要好。胡老大有勢力。可是怎麼,他也有怕的——怕種田的打死他?這成什麼世界!……胡老大自己販鴉片,怎麼要告李益泰?……胡老大有勢力。……李益泰該的:他是騙子,流氓。……
他拚命要趕掉那些幻想,可是有點辦不到。他大大地睜開眼,用手撐著門坎站起來。他不能老坐在別人大門坎上:這太不像樣,叫化子才坐門坎哩。他得走。可是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心頭感到受了一種緊迫,很想發怒,罵人,打人。四麵瞧瞧,他不知道應當向誰發脾氣。他的世界愈來愈小。並且像四麵有高牆圍著,逼得他氣都透不過來。有幾個世界向他招手:譬如當兵,譬如做裁縫……
“怎麼又想到這倒黴的事上去了?”痛苦地對自己說。
想到勇嫂逃出去做工:真奇怪,五舅舅家裏也出這些下流種,怪不得那位老先生氣得幾乎發瘋。勇嫂是在那麼一個烏七八糟的世界裏。
白慕易吐口唾沫。他仿佛瞧見了那些一點也不細巧的手,給煤煙弄黑了的臉,下流的談話——像沈上士和王傳本他們那麼著。他聯想到自己當過傳令兵,和沈上士王傳本那些家夥混在一處,說著下流話,比當裁縫都不如。他就覺得心髒都痛了起來——仿佛是給人割過一刀,雖然養好了傷,可是有時也會發痛。永遠有這麼一條傷疤,即使做了大總統也去不掉的。他咬著牙:最好把這世界毀滅掉,這痛心的記憶也就可以消滅。他反複地說著,他自己決不是沈上士他們那個世界裏的。
“我一點不下流,我是好好的人。……”
還得掙點麵子,別忘記他父親的遺言。他得……
“呃,還是想想如今的事罷,”對自己不耐煩似地皺緊著眉。
現在隻胡老大。可是胡老大他們的世界似乎不要他白慕易走進去:並不是拒絕他,隻是他得先拿出一百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