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稅論(即孫文所謂一切苛捐盡數蠲除,但收地租一項也)之主唱者,為顯理·佐治,其所著《進步與貧因》一書之結論,曾極言之。後之論者,認為財政學上一種學說而已,若以解決社會問題,則未之許也。蓋社會革命家所以主張土地國有者,以凡一切生產機關皆當國有,而土地為生產機關之一雲爾,惟一切生產機關皆國有,國家為唯一之地主,唯一之資本家,而全國民供其勞力,然後分配之均,乃可得言。而不然者,生產三要素,其土地國家掌之,其資本少數富者持之,其勞力多數貧者供之,及夫合三成物,得價而售,其售所獲,當以幾分酬土地之一要素而歸諸國家,當以幾分酬資本之一要素而歸諸彼少數者,當以幾分酬勞力之一要素而歸諸此多數者,此其界限甚難分析。(實無從分析。)
其究也,仍不能不采現社會所行之地代(即租)製度,與賃銀(即庸)製度。不過現行之地代,少數地主壟斷之,土地國有後之地代,唯一之國家壟斷之,其位置雖移,其性質無別也。而資本家實居間以握其大權,蓋納地代而得使用國家之土地者,資本家也;給賃銀而得左右貧民之運命者,亦資本家也。夫歐美現社會所以杌隉不可終日者,曰惟資本家專橫故。使徒解決土地問題而不解決資本問題,則其有以愈於今日之現象者幾何也。且社會主義之目的,在教自由競爭之敝而已,生產機關皆歸國家,然後私人劇烈之競爭可不行,若國家僅壟斷其一機關,而以他之重要機關仍委諸私人,國家乃享前此此機關主人所享之利,是不啻國家自以私人之資格,插足於競爭場裏,而與其民獵一圍也,是亦欲止沸而益以薪已耳。是故以土地國有為行單稅之手段,而謂為財政上一良法也,是則成問題。(能行與否,應行與否,又當別論。)若以簡單之土地國有論,而謂可以矯正現在之經濟社會組織,免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之惡果也,是則不成問題也。夫有朝衣朝冠而不韈不履者,則行路之人莫不笑之。
孫文之民生主義,正經類也。孫文乎,苟欲言民生主義者,再伏案數年,其可也!
孫文又謂,歐美各國,地價已漲至極點,就算要定地價,苦於沒有標準,故此難行,而引以證明社會革命,在外國難,在中國易,就是為此。此真可謂奇謬之談。謂歐美地價,漲至極點,孫文能為保險公司保其不再漲乎?吾見倫敦、巴黎、柏林、紐約芝加高之地價,方月異而歲不同也。且謂價已漲者則無標準,價夫漲者則有標準,是何道理。
吾國現在之地價,則漲於秦、漢、唐、宋時多多矣。吾粵新寧、香山之地價,則漲於二十年前多多矣。若因其漲而謂其無標準,則我國亦何從覓標準耶?若我國有標準,則歐美各國,果以何理由而無標準?吾以為欲求正當之標準,亦曰時價而已。我國有我國之時價,歐美有歐美之時價,吾苦不解其難易之有何差別也。若曰我國以價賤故,故買收之所費少而易,歐美以價高故,故買收之所費巨而難,則何不思歐美國富之比例,與吾相去幾何也。要之,孫文所以言中國行社會革命易於歐美者,實不外前此與吾言“大亂之後人民離散,田荒不治,舉而奪之”之說,此足下已亥七月間與吾在住吉亭三更擁被時所言,青眼虎(此綽號足下當能記之)在旁知狀,足下寧能忘耶!今抵死圖賴,不肯承認,此乃足下羞惡之心,自知懺悔,吾方喜足下之進化,何忍責焉,而惜乎雖懺悔而仍不足以自完其說也。
孫文又謂德國在膠州,荷蘭在爪哇,行之已有實效,而欲我中國仿行起來。嘻,非喪心病狂,而安得有此言也。孫文亦思膠州之在德國,爪哇之在荷蘭,果居何等位置焉否也?
吾固嚐言以土地國有行單稅製,為財政上一有研究價值之問題。政府壟斷生產之一要素,自茲可無患貧,為政府計則良得,但不知其影響於國民者何如耳。夫德、荷政府,則朘膠州爪哇之脂膏以自肥者也,孫文欲膠州爪哇我全國耶!吾真不料其喪心病狂一至此極也。夫中華民國共和政府而憂貧也,則所以救之者亦多術矣,而何必以戮亡之餘自擬者。
又孫文之言,尚有可發大噱者,彼雲“英國一百年前,人數已有一千餘萬,本地之糧,供給有餘。到了今日,人數不過加三倍,糧米已不夠二月之用,民食專靠外國之粟。故英國要注重海軍,保護海權,防糧運不繼。因英國富人,把耕地改做牧地,或變獵場,所獲較豐,且征收容易,故農業漸廢,並非土地不足,貧民無田可耕,都靠做工糊口”雲雲。
謂英國注重海軍,其目的乃專在防糧運不繼,真是聞所未聞。夫經濟無國界,利之所在,商民趨之,如水就壑。英國既乏糧,他國之餘於糧者,自能餉之,非有愛於英,利在則然耳,雖無海軍,豈憂不繼。若曰戰時不能以此論,則當日俄戰役中,我國人之以米餉日本者,又豈少耶。雖買十分有一之兵事保險,(恐為俄艦捕虜或擊沈,故買兵事保險。其價視尋常保險加數倍。)猶且為之矣。夫英所以注重海軍者,一則因沿海為國,非此不足以自存;一則因殖民地夥多,非此不足以為守。此則雖小學校生徒,類能解之者。而其不得不並力於殖民地,又資本膨脹之結果也。如孫文言,豈謂英國苟非改農地為獵牧地,國內農產,足以自贍,而即無待於海軍乎?此與本問題無關,本不必齒及,所以齒及者,以覘所謂大革命家之學識有如是耳。
又彼謂英國並非土地不足,隻緣以耕地改獵牧地,致貧民無田可耕,以此為貧富懸絕之原因。此亦大不然。英國土地之大部分,向在少數貴族之手,即不改為獵牧地,而貧民之有田可耕者,本已甚希。夫隸農,雖耕焉,而不可謂有田也;即非隸農,而受人之庸錢以耕人田,仍不可謂有田也。彼美國之農地,可謂極廣矣,而耕者率立於一農業公司支配之下,計日以給其勞力之直而已。蓋自生產法一變以後,前此之小農小工製度,忽易為大農大工製度,兩者職業雖殊,而變化之性質無別也。夫受農業公司之支配以為人耕田,與受工業公司之支配以為人製器,兩者果何所擇?而孫文謂,貧民無田可耕,都靠做工糊口,工業卻全歸資本家所握,工廠偶然停歇,貧民立時饑餓。且使全國無一工廠,其大工悉舉其資本以為大農,而激烈競爭之結果,終必有所廢乃能有所興,而農業公司有停歇者,貧民遂可以免於饑餓乎?要之,但使資本在少數人手裏,而絕對放任其競爭,則多數貧民,自必陷於困苦,初不問其以此資本經營何業也。至英國以農地變為獵牧地,此自是彼資本家應於其國經濟之現狀,見夫業此焉而可以得較厚之贏也,則群焉趨之,此亦如荷蘭之資本家率業船,比利時之資本家率業鐵,凡以為增殖資本之一手段而已,而未嚐因其趨重何業,而影響及於貧民生計也。(影響所以及於貧民生計者,以資本在少數人手之故,而非因其以此業之資本移於彼業,而遂生影響也。)如孫文言,豈謂今日英國,但將獵牧地反為農地,而貧民遂可以家給人足乎?吾以為今日各國所通患者,皆土地不足也,匪獨英國。而孫文謂英國並非土地不足,可謂異聞。夫土地之麵積,自數十萬年前既已確定,造化主不能因吾人類之增加,而日造新壤,計口分以授之,此瑪爾梭土之人口論,所以不勝其杞人之憂也。即使無工業革命之結果,而人浮於地,固已為病。歐人所以當四百年前,即汲汲以殖民為務,其動機皆坐是也。即如孫文所述,英國今日人口三倍於百年前,則百年前本地之糧供給有餘者,而今日之需要三倍之,其將何以自存。即不改為獵牧地,而英民遂得免於饑餓乎?夫英民今日得免於饑餓者,雖謂全食工業革命之賜焉可也。自機器出而英人首利用之,英自此冠帶衣履天下,各國之需要,而英人供給之;供給必有報酬,而英人享受之;英自是廢農不務。英對於他國,以械器易粟;他國對於英,以粟易械器。交易之間,而英大獲其贏,所獲之贏,資本家壟其泰半,而貧民亦得餕其餘。然無論所壟者所餕者,則皆他國人所以餉英也。夫英之所以有今日,徒以廢農故也。如孫文言,以廢農為今日貧民饑餓之原因,寢假英人悉廢其諸業而複於農,英政府複采孫文之土地國有策,凡能耕者則授之以田,斯可謂不病貧民矣,然三倍於昔之人民,能有三倍於昔之土地以給之乎?百數十年後人民複三倍於今,更能三倍其三倍之土地以給之乎?毋亦日迫之於饑餓而已。孫文所謂並非土地不足,徒以貧民無田可耕者,吾不知其說之何以自完也。夫雖無工業革命,而土地已患不足,其理既若是矣。若夫工業革命以後,資本日以膨脹,然所操資本,無論用之以治何業,總不能離土地而獨立。以國中有定限之土地,而資本家鹹欲得之為業場,競爭之結果,而租必日增;租厚則病贏,而資本家將無所利,於是益不得不轉而求租薄之地,此殖民政策,所以為今日各國唯一之政策也。而土地不足,實為之原。吾又不知孫文所謂並非土地不足之說,果何以自完也。而謂解決土地問題即能解決社會問題,吾誠不知其何途之從而能爾爾也。且孫文所以征引英國之現狀者,豈非以為中國將來之比例乎?以彼所言,則英地主改耕地為獵牧地,乃貧民無田可耕之原因。洵如是也,則中國之社會問題,其永可以不發生矣。孫文得毋憂我中國麵積四百餘萬方裏之廣土,至他日文明進步以後,將悉不為耕地乎?如是則何不憂天墜之猶為愈也。孫文何不曰,將來之土地,將悉為大農所壟斷,貧民雖有可耕者而非其田,則其說完矣。然洵如是也,則非解決資本問題,而一切問題,皆無從解決。孫文之土地國有論,則嫫母傅粉而自以為西施也。
吾反複讀孫文之演說,惟見其一字不通耳,而不能指出其所以致誤謬之總根本何在。
蓋必其人稍有科學的頭腦,每發一義,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其觀察點有一誤謬之處,故駁論者可以此為攻,而持論者亦可以此為守。若孫文則頭腦稀亂,自論自駁,無一路之可通,吾亦安從取其謬點之總根本而指之。無已,則有一焉,孫文其獨尊農業而排斥農業以外之他業耶?其土地國有後之社會,殆欲斟酌古代井田之遺法耶?洵如是也,則古昔聖賢之言,而宋儒所夢寐以之者也,第不知其通於今後之社會焉否耳。
又孫文謂:“行了這法之後,物價也漸便宜了,人民也漸富足了。”此語吾又不解其所謂。夫物價之貴賤,果從何處覓其標準耶?如就物之本體以言,隻能以甲乙兩物相校而觀其比價。如雲近二十年來銀價賤,近一二年來銀價貴,何以知其貴賤?以與金價比較故也。故就他方麵言之,亦可雲近二十年金價貴,近一二年來金價賤。其他物品亦例是。如以米為標準,十年前米百斤值銀五元,柴百斤值銀三角,某物某物百斤,值銀若幹若幹。今米之價如前也,而柴百斤值銀五角矣,某物某物百斤之價,皆比例三與五為加增矣,則是百物之價增於米價也。(或米價增至每百斤六元,而其他百物皆以三與五之比例為加增,則亦可謂百物之價增於米也。)從他方麵觀之,則是米價賤於百物之價也。夫如是則有貴賤之可言。然物物而比較之,此以驗社會需要趨於何方則可,而於物價貴賤之共通原理無與也。若夫一切物品,舉十年之通以較之,而無一不漲於其前,是則金價或銀價之趨賤耳,而非其餘物價之趨貴也。(若就他方麵言之,則即謂其餘物價趨貴亦未始不可,然其理一也。)何也?物價之貴賤何以名,以其與金銀之比價而名之耳。此與貨幣政策有密切之關係,今勿具論。若求諸貨幣以外,則尚有一原則焉,曰物價必比例於需要額與生產費,需要者多,則物價必騰;生產費重,則物價必騰。然文明程度高,則人之欲望之種類愈增;又文明程度高,則庸錢必漲,庸錢漲亦為生產費增加之一。幫物價必隨文明程度而日騰,又經濟界之普通現象也。此其理由,諸經濟學書皆言之,無俟詳述。即觀諸吾國內地與通商口岸之比較,亦可以為左證矣。今孫文謂行了彼土地國有政策後,物價必漸賤,吾真不解其所由。若其行圓滿的社會主義,將生產機關悉歸諸國家,則此派學者所考案,有謂宜依各人每日勞力之所直,給以憑票,其人即持憑票以向公立之種種商店換取物品者,如是則並貨幣亦廢置不用,隻以種種勞力與種種物品比價而立一標準,則物價無複貴賤之可言。孫文若采此說也,則物價漸賤之言為不通也。而不然者,土地以外之一切生產機關,仍為私有,物價必隨文明程度之高下而為消長。物價而趨賤則必其需要之日減者也,需要日減,是貧因之一征也。否則庸錢趨微也,庸錢趨微,亦貧困之一征也,而又何人民富足之與有?吾觀於此,而益疑孫文之社會革命論,除複反於古昔井田時代之社會,無他途也。舉農業以外一切之諸業而悉禁之,以國有之土地授諸能耕之人而課其租,現有四萬萬人,苟國中有四十萬萬畝地,則人授十畝焉。數年以後,民增而地不增,則割所授於前人者,勻其分量以授後人,至一人授一畝或數人合授一畝而未有止。若是則於孔子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者,洵有合矣。但不知吾國民何以堪也。而不然,則必孫文封盡全世界之金銀礦使永不產出,否則以金剛鑽為貨幣也,舍此兩者外,更無可以使物價趨賤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