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們不要忘了,這世界,就是有他這樣的老古董在給予著我們永生的溫暖,如無法更變的言語般,以最原始的姿態一路走來,多年依舊。
父愛不如山
我上高一那年,家裏在樓下開了一個小商店,一切收入進出均由爸爸打理。於是,原本有些木訥的爸爸,就這麼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個小商人。
初始,幾乎每天都能聽到爸爸在飯桌上說自己多找了錢給別人。我與媽媽開始是安慰他,提醒他注意就行。可次數一多,就開始有些埋怨了。畢竟,他掌握著一個家庭的全部收入。
後來,商店的生意逐漸好了起來,來的人也多了。每逢周末,送貨員都要將大批的貨物搬到家裏。可結賬的時候,總喜歡把我叫出來,把爸爸冷落於一旁。要不,就是要我來算賬,爸爸給錢。
我知道,他們都嫌爸爸的速度慢。並且,爸爸已和大多數的小商人一樣,有了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就是喜歡將該找給顧客的錢拿捏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數上幾遍。在遞到別人手上之時,還要用大指和中指捏住錢身,用力地搓上兩下,生怕這錢是兩張貼在了一起。
在我眼中,爸爸這樣的動作自是沒有什麼。反而,我寧願他有這樣的動作。至少,不會讓我們吃虧,不會讓他在多找錢給別人之後憋氣。
轉眼,到了又一年的元旦。學校組織節目的時候,我與班上幾個要好的同學申報了一個小品。
經過反複排練和自我思考後,我們的小品具有了一定的水準,在當晚演出之後反映異常熱烈。在後台卸妝的時候,旁邊一個朋友興高采烈地對我說:“你們的小品真不錯,演得真好。尤其是你演的那個小商販啊,真的是把那醜陋的小市民嘴臉演得惟妙惟肖。”
本在一旁滿臉笑容的我忽然無語了。因為那些表演的細節,都是在排練時回憶爸爸找錢時的動作而來的。觀眾所謂的好,原來是因為我們的細節好;我們的細節好,卻是因為爸爸這位小市民的醜陋形象。
從此,我開始在乎爸爸的每一個動作。有的時候,看著看著,真會不明白,原是如此慷慨灑脫的爸爸怎會變得那麼斤斤計較。甚至,會無緣無故冒出“小市民”和“醜陋”這兩個詞來。
我會在爸爸找錢的時候叫他讓開由我來,會告訴他找顧客錢的時候盡量快一點,會建議他負責進貨,而財務這一塊交給媽媽……
在我心目中,或許爸爸真是老了。已經全然沒有了年輕時那樣的幹脆與灑脫,也沒有了如我一般敏捷的心算能力。
高考之後,我隨媽媽回到了鄉下。煥然一新的家鄉讓我有點驚喜,又充滿了失落。因為發展的需要,大多的投資商都開始開山和冶煉煤礦。山的這頭,剩下的是光禿禿的山脈。看不見的那頭,聽鄉裏人說,是一片煤礦的冶煉廠。
媽媽說:“幸好有這座山,阻擋了那些有毒氣體直接進入村裏。要不然,都不知道會怎麼樣。”
我聽著媽媽的感慨,心裏忽然惦念起了在家看店的爸爸。
兒時,那一眼碧綠的青山,承載了我多少歡樂。而此時,它早已不複當年景象。
爸爸何嚐不是如此?可那已失青春的他,直到此時仍像年輕時一如既往地疼愛著我。
父愛不如山,隻因山的醜陋。可是山付出後,換取了一方人民安寧,並讓其富足。而爸爸的醜陋,卻僅是為那些讓他日夜忐忑的兒女們不覺生活苦楚,並獲得一生幸福。
致女兒的和平書
這封信,如果從你的出生寫起的話,我想,大抵可以成為幾本轟轟烈烈的回憶錄。但我不能那樣。因為今天寫這封信的主要目的,還是在於和解你我之間的矛盾。
事情要從那個男孩的禮物開始。當我第一次見你與他在一起時,其實我並未在意。我想,你們僅僅隻是普通的同學關係。可你們那不約而同的慌張神色,偏偏就此將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告破。
我能看出,你喜歡他。的確,那男孩實在討人想念。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手足無措之時,他還能主動地向我禮貌問好。可見,他是個極有修養之人。
在你們尚未顯山露水時,我並不打算幹涉你們的交往。畢竟,十六七歲的年紀,誰都有過這樣素潔的情感萌動。但事實無意間證明,你們的思緒,早已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範疇。
接到期末成績單的那個下午,我一直在苦苦躊躇,該如何向你坦誠我內心的恐慌。你無法明白,一位爸爸在此時此刻的劇烈掙紮。我既想給你完整的,無怨無悔的青春回憶,又想讓你有光明輝煌的人生前程。
興許你會覺得,這是根本不曾衝突過的兩件事。但生活的經驗已經告訴我,我隻能幫助你選擇其一。
直到你的生日緩緩來臨,我都不曾想好該以怎樣的方式與你促膝長談。為了不讓你有任何思想上的壓力,我不但對成績的失落隻字未提,還微笑著做了大桌的飯菜招待你的朋友。飯後,我從你的眼中讀到了前所未有的感激。
我並不能因此打消內心的念頭。當夜,我趁你興致未散,主動與你攤開了牌麵。你停止了撕扯禮物盒的雙手,愣愣地看著我。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充滿了不悅。
你繼續剝著層層疊疊的禮物盒。那男孩的禮物終於猝不及防地閃入我的眼簾。多麼精致的一個音樂盒啊!你剛打開,那流水般的音樂便悠然響起。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致愛麗絲》,這個音樂盒內裏的字是一見鍾情。
我承認,我在那一刻失去了些許理智。我從你手中奪過那個精致的音樂盒,並將它重重地甩出了窗外。清脆的聲音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衝破了我們彼此最後的防線。
你摔門痛哭後的第8個小時,我以反思的姿態,在廚房裏寫下了這封信件。此刻,你似乎還是不肯見我。但我還是有必要讓你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相信,你會用一種理智的方式來處理我和你,你和他之間的關係。畢竟,十六七的如花年紀,不能因一時春明的美麗,而葬送了後來的無限花期。
如果他真的喜歡你,我想,他一定願意等你。另外,你也不能忘記,這世間有另外一個男人,比他更加疼惜你。因為在你還未出世之前,他便已經不計後果地愛上了你。
當我們輕聲讀著這封信,聽一個爸爸對女兒傾訴著心裏話。做為讀者,孩子,你是否也會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爸爸來,多少個日夜不計後果的付出與深愛,是否也曾讓你記掛於心?
孩子,記住,別拿任性懲罰無私的愛,他們的心,你傷不起。
請幫我抬起我的雙手
7歲那年,正當所有同齡的孩子都在花間爛漫的時候,他卻忽然癱倒在地,昏迷不醒。當他惺忪著睜開眼睛,欲圖用自己的雙手支撐著起床時,才猛然驚覺,自己的雙手,已經再也無法動彈。
爸爸並沒有對他隱瞞真相。他被檢測患有一種名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的絕症。爸爸以為,這和癌症一般可怕的病患,定也是有著同等治愈幾率的。於是,開始四處搜尋資料,誠求名醫,希望能把孩子的生命緊緊抓住。
但所有的資料,所有的醫生所告訴爸爸的,無不是驚天霹靂。這種病症,全世界不但不曾擁有相關的專業慈善機構,更不曾出現過任何一起逢難生還的病例。
醫生告訴爸爸,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活過18歲。於是,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開始進入了倉促的倒計時。
他開始害怕每一次生日,害怕每一個燈火輝煌,煙花璀璨的節日。那些在旁人看來是值得慶祝充滿歡笑的時光,對於他來說,都是一次又一次的關於生死底線的臨檢。他多希望,自己能和那些身安體健的小朋友一樣,在寬敞的馬路上狂奔,在淋漓的雨中漫步。這些在常人看來是極為平常的事情,已經逐日成為他生命裏不可奢望的幸福。
爸爸默默地承受著一切外來事物給他造成的影響。爸爸多希望,那些苦難、疼痛、絕望和屈辱,能夠全然轉移到自己的身上。爸爸為了能使他變得更開朗一些,不畏來回五樓的勞苦,背著他,拖著輪椅,在幽暗的樓梯上日複一日。
他是在爸爸脊背上長大的孩子。他對爸爸的背,有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愫。他曾對生命懊惱絕望,自怨自哀。他覺得,這樣的繼續,無非是為了承受更多的苦難。但後來,算是漸然明白了——他是爸爸唯一的孩子,也是爸爸唯一的希望。倘若,連他自己都決定放棄了,還有誰能給爸爸繼續生活的曙光?
時光荏苒,轉眼,他已臨近18歲。他似乎已經預知到,自己的生命,已是來日可數。爸爸從未對他抱怨,亦不曾沮喪,僅隻是默默地陪著他,竭盡全力完成他的每一個心願。
當他決定在生命瀕臨盡頭的時刻踏上感恩之路時,已是一貧如洗家徒四壁的爸爸毅然賣了剩餘物品,買了一輛二手三輪摩托,載著他,去走他最後希望走完的感恩之路。
他說,他想親自看看當初那些對他主動伸出援手的恩人。他想輕輕地跟他們說聲謝謝,為他們送上一束鮮花。是他們,讓他義無反顧且無怨無悔地堅持到了今天。
這樣的路,他們不離不棄地走了整整3年。從寒冬走到酷暑,從涼秋走到雨春。
17000多公裏的尋愛之旅,讓他更加眷戀生命,更加不舍這個絕美的塵世與半生悲苦的爸爸。他多想自己是個健康的孩子,那樣,他便可以向他的爸爸證明,他的確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能為爸爸博來更多歡顏,更或者,成為一名有用的國之棟梁。
當湖南電視台為他舉辦成人禮的時候,他對著所有同是18歲的孩子們說出了那句沉鬱了整整十年的話:“爸爸,如果有來生,我希望還能做您的兒子,那時,再來好好地報答您……爸爸,我愛你!”
節目最後,當主持人何炅問他,有沒有什麼心願時,他麵色凝重地說:“十年前的一個午後,當我醒來,我的雙臂已經再也無法抬起來了,所以,我再也不能主動擁抱我的爸爸。今天,我希望何炅哥哥能幫我舉起我的雙手,讓我能好好地抱抱我的爸爸……”
瞬間,多年的生活磨難都不曾讓他動搖,且沒有絲毫抱怨的爸爸,終於淚流滿麵。
這位在生命盡頭隻想主動擁抱自己爸爸的孩子,名叫黃舸,是《點亮生命》的主人公,是2006年度《感動中國》的十大人物之一,也是所有當代少年的勵誌榜樣。
父愛的力量是如此的偉大,沒有一個爸爸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孩子,爸爸的偉岸,為我們撐起一片天空。孩子,伸出你的雙手,給爸爸一個擁抱,感恩他,謝謝他。
遲悟的愛
嚴父是一柄導航人生的利劍。為你開拓坦蕩的路途,同時也深深地刺傷了你薄弱的童年記憶。我與爸爸的戰役,像春草與烈火,撼動了整個少年時代的心底平原。
記得我徒步跟隨他走上山路那年,因尚未學到健步如飛的本領,一次次在碎石間摔倒。他大步流星地在前麵開路,我在後麵畏畏縮縮地跟著。偶然,我倒在亂草之中,因為他的冷漠與腿上的疼痛而放聲大哭,他便會猛然回頭,用一副嚴肅至極的古板麵孔凝視著我,咬牙切齒地跟我說:“站起來!像什麼樣子?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懂不懂?”
於是,十幾裏的山路,我跌了無數次,熱淚盈在眼眶之中,硬是不敢掉落出來。我咬著牙,使盡平生氣力,要求自己跟上他矯健的步伐,並暗自發誓,終有一天,他會被我遠遠地甩在身後。到那時,我也要用如此冷漠決然的態度來對待於他,讓他也切身感受一下,被親人漠視的滋味。
後來,在山路的盡頭,我看到了媽媽在樹下的身影。頓時,壓抑在心間的悲憤與委屈,如同江河一般洶湧起來。我站在綠草淒迷的路上,遠遠地,就對著媽媽放聲痛哭。爸爸驀然回首,不由分說地從草間拾起一根細棍,疾風驟雨般落在我的身上。
我的痛哭讓他更加惱怒。最終,倔強的我終於忍受不了無邊的痛楚,停止了哭聲。他站在涼風徐徐的山路上,用細棍指著我滿臉熱淚的麵龐說:“以後動不動再哭,我就要你一次哭個夠!一次就讓你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幹!”
那時,我害怕極了。就連唯一的救星——我的媽媽,都隻能遠遠地站在樹下看著。半夜,我被一陣刺痛驚醒。模糊的燈光中,我看到了媽媽的熱淚。她一麵靜靜地替我上藥,一麵看著血紅的傷痕默默流淚。
我佯裝熟睡。雙肩卻在不停地抖動,熱淚濕了枕頭。我想,這個蒼茫的塵世中,唯一真愛我的人,僅隻有媽媽了吧?
少年的倔強,和少年的愛一樣,沒有緣由。我和爸爸開始了漫長的冷戰。如果沒有任何事情的話,我和他就能那麼冷漠地在一間屋子裏靜坐,對著枯燥無味的電視,打發這日複一日的生活。我不會叫他爸爸,他亦不會叫我親愛的孩子。我們的骨子裏流著同樣倔強的鮮血。
我的少年時光還不曾過完,我的爸爸就淡然消泯了。他的離去,讓我忽然覺察到時光的力量,生命的轉瞬即逝。於是,我開始學著將一切的倔強放下,深深地疼惜我的媽媽。可惜,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掩藏住內心的悲慟。
家裏沒有了男人,一切的苦難和責任都隻能壓迫在媽媽的雙肩上。很多時候,看著滿臉大汗的媽媽,我會想,如果爸爸在的話,媽媽勢必不會淪落到這般模樣。
很多年後,我的堅強、剛毅、勇敢,讓我有了完善而又無悔的人生。我開始感激我的爸爸,他讓我在委屈中漸然具備了直視苦難和疼痛的勇氣,也讓我明白了,作為一個男人本該擁有的寬廣胸懷。
隻是,我徹悟得太晚。這愛,讓今時之日的我感動,懷念,淚眼漣漣。可這深沉的父愛啊,也在當時,深深地刺傷了我薄弱的童年。
人生的空白
叔父是位音樂教師。因此,我從六歲起便跟隨他苦習鋼琴。大抵是與藝術日夜交往的緣故,幾年後的我竟會不由地多愁起來。整夜飄飛的思緒裏,都是一些難以自行明了的問題。例如,總是想不起三歲之前的舊事。於是,我就會竭力地探索,為何我會想不起三歲之前的事呢?越是如此,越是想不起來,心裏就越發地恐慌。仿佛,本是完整無暇的人生中,就要有三年的記憶與痕跡陡然消逝了。這茫茫的空白,幹擾著我,時時心生疑慮。
他們不明白,一個九歲的孩子為何會忽然心情抑鬱?偶然,會問及爸爸,我三歲之前都做過些什麼,有哪些讓他難以忘懷的趣事。他笑笑,總說每個人的前三歲實質都差不多,不是摸爬,就是摔跤。我開始覺得,爸爸的話有一定道理,因為我看其他的孩子也大都這樣。可漸漸地,我發現了,他們除了摸爬與摔跤之外,還是有很多事情可幹的。
我的問題開始如流水一般朝爸爸湧瀉而去。他微笑著聽我說話,不發一言。我胸中充滿懊惱,覺得他並非真愛於我。要不,為何我那時的記憶他都不曾有過半點?此時想想,在那個尖銳的時刻,身為農民,又木訥寡言的他,其實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能讓我這個多愁善感的孩子瞬間得以平息。
沉悶了幾日後,爸爸忽至叔父家中找到了正在習琴的我。他拉住我的手,示意叔父回避一下。
我停穩雙手,怔怔地坐著。在我印象中,他一向是平和近人的,今日卻顯得有些魯莽。停頓了一會兒,爸爸指著鋼琴問我:“你喜歡鋼琴嗎?那麼,喜歡白鍵多一點,還是黑鍵多一點?”
看著風塵仆仆的爸爸,我失聲大笑。他不知道,白鍵和黑鍵都是鋼琴上必不可缺的部分。別說是偏愛哪種鍵,這鍵盤之上,就是少了一個都不行。
爸爸見狀,接著問:“你能告訴我,黑鍵與黑鍵之間是什麼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白鍵!”整日與鋼琴為伴,琴鍵的基本位置,我早了然於胸。
“正如你剛才所說,黑鍵之間是白鍵,是一指的距離,是幾厘米的空白。可我知道,這些空白缺一不可。或許你也清楚,正是多了這些空白,鋼琴才得以完整,並能成為‘樂器之王’。”
看著眼前一臉祥和的爸爸,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接著道:“人生不也如此嗎?偶然的空白,偶然的錯過,才能使其充滿鮮豔的色彩……”
後來的話,我全然未聽進去。因為在一旁大肆落淚的我,實在難以明白,憨厚而又不善言語的他,要耗卻多少時光才能組織出如此精妙具有哲理性的話,又要冥思多久,才能借我熟悉之物,傳達出人生的某些意義,解我心中疑惑。
鋼琴上的距離,有白鍵完成填補。而人生裏的空白,卻隻能有爸爸這樣的愛,才能將其豐富。
爸爸的目的
爸爸是一名極為平凡的推磨工。
搜尋至最年幼的記憶,好像就已經有了爸爸早起推磨的影子。天還未亮,他就得從溫熱的被子裏爬出來,與媽媽一起推磨,生火,做豆腐,煮豆漿。
爸爸做的豆腐遠近聞名,喜食者頗多。有很多人為了待客,從遙遙城北前來城南這邊購買他做的豆腐。
起初,我為他感到自豪、驕傲。那麼多人誇他的手藝精湛,我當然高興,自覺他是天下最厲害的推磨工。而這個最成功的推磨工偏巧是我的爸爸,這還不夠讓人歡躍嗎?
可後來大些,便知道了諸多是非,以及社會潛在的三六九等。
於是,我在《我的爸爸》這一篇作文裏隻能無奈地寫道:我的爸爸,隻是一名極為平凡的推磨工。寫這句話時,心裏總是藏滿了酸楚。因為那時,周圍的同學都給我取了外號——“豆腐娃”。我多希望,有那麼一天,爸爸可以不再推磨,不再賣豆腐。那麼,我也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擺脫這個帶有羞辱性的綽號了。
當我懵懂地念完小學,收起陀螺等玩具步入中學,才陡然發現,“豆腐娃”這個名字早已在人們的心中根深蒂固。攤前一臉胭脂的小賣部阿姨,滿身風塵趕來購買豆腐的顧客,佝背駝腰送豆上門的老頭,甚至,連那個渾身肥肉開麵包車的叔叔都會這麼叫我。
學校離家幾公裏遠。媽媽為了不讓我早起操累,特意每月扣除一百塊錢作為包車費用。與我同坐一輛車的,還有幾位同校的夥伴。早起讀書,放學回家等等,都由一位胖胖的麵包車司機接送。
人家說,豆漿比牛奶還有營養。可奇怪的是,班上男生就我最矮。上體育課,總有許多女生朝我所在的隊伍看。甚至,有幾個大膽一些的女生直接跑上前來叫住我,令我與她們比身高。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任憑她們拉扯著我的身體左挪右推,大聲嘲笑。沒人知道,無比開朗的我,心裏溢滿了屈辱的淚水。
媽媽說,我現在正長身體,需要充足的睡眠,要不會影響個頭兒。爸爸不說話,用餘光掃了掃我矮胖的身體,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我笑笑,淚水險些從眼眶裏翻湧而出。
我習慣了媽媽的呼喚。她的呼喚,就是最好的鬧鍾。
第二日,當我在媽媽的呼喚中醒來時,猛地一驚。因為窗前的鍾表上赫然顯示著7:30.也就是說,我比平日足足多睡了二十分鍾。
我一麵朝著爸爸的攤點狂奔,一麵埋怨媽媽的失職。要知道,麵包車是準時7:15開出的。倘若,我超過五分鍾沒有到場,那麼,將意味著隻能步行幾公裏上學。
場麵讓我大吃一驚。五個同車的夥伴,還有那肥胖司機,竟全然靜坐在爸爸的攤點上喝豆漿,吃油條。完畢,爸爸像招呼領導一般,堆滿了微笑對他們擺手道:免費!免費!
當時恨極了爸爸。興許,是我太了解那六碗豆漿所承載的辛酸。興許,是家庭拮據的緣故,讓我對錢太過於敏感。
很不理解,媽媽遲到的呼喚與這樣的事件一直延續到了我初中畢業。曾細細算過,這三年來,那五個不要臉的滑頭還有那個渾身肥肉的司機,到底吃了我們家多少錢。
一月後,我接到了老師的電話,成績上線,被調配到另外一所離家比較近的中學就讀高中。當然,我將不用再包車往返學校。可我還是忍不住跟媽媽提起了那件讓人難以釋懷的舊事,並問她為何不早早叫我起床,好為爸爸省點兒錢。她慈笑著說:這是你爸爸的主意。再者,要是那樣,你能有現在那麼高的個頭兒嗎?
我站在三年前曾用作劃量身高的牆壁旁,忽然發現,自己竟已高出了那麼多!
其實,我心裏知道,這大抵就是個體差異,發育時間不一的緣故,與那二十分鍾睡眠並無多大關聯。可盡管我這麼想,還是忍不住對著斑駁的牆壁大哭起來。那一條曾用來丈量我身高的黑線,此時像極了一個受盡屈辱的孩子,矮矮地伏在我的胸前。
原來,這三年的免費豆漿,並不是出於爸爸的愚鈍。他僅僅是想用這13140碗豆漿,換來我身體的健壯,以及內心的豐盈、自信。
普天之下,這大概不止是他這一位爸爸的目的吧?
爸爸的口哨聲
前些日子,朋友來電話說,他的爸爸越發嘮叨了。想當年,他的爸爸沉默寡言,對他也是一臉嚴肅,厲聲責打,可如今,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多話,愛問,喜歡熱鬧。
我問他:“你沒聽過‘老小孩’嗎?老人一旦到了最後的時光,便會越發像個孩子,任性,蠻橫,喜歡熱鬧,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一定要珍愛他,寬容他,就像當年,你不懂世事之時,他寬容著你一樣。”
他接著說:“這不算什麼呢,最主要的,他現在連衣服都不會穿啦!扣子總是扣錯,要我重新幫他整理。”我笑笑,心裏溢滿了甜蜜的淒楚。
說實話,現在很多中年人一定是有些厭惡自己爸爸的。相比較媽媽而言,爸爸更容易犯渾。他不容旁人反駁他的意見,除了他心愛的小孫兒。他毫不知曉,他已經不是當年虎背熊腰的模樣,已不是整個家庭的中流砥柱,而他嗬斥的對象,也已不再是不諳世事的毛頭孩子。
他犯著越來越多的錯誤,而每個人的忍耐總是有極限的。他們忍受不了爸爸的頑固和持續性的錯誤。於是,兩代人之間的矛盾就此激化。
我的爸爸極其嚴厲,動不動就對我拳打腳踢。他所信奉的是封建傳統的“棍棒底下出人才”的理念。因此,我的童年是充滿了哭泣和淚水的。
我原本無比記恨著他,可隨時光而去,我慢慢發現,若沒有當日的嚴厲教導,怎會有我今日的小小成績?於是,我開始感激他,想要對他做一些善孝之事。隻可惜,當我明白這個簡要的道理時,他已不在塵世。
每當我聽到周圍的朋友埋怨自己的爸爸,心裏充滿了悔憾和驚羨。我總覺得,有那樣一個真愛你的人讓你埋怨,讓你生氣,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幸福。可他們往往不能理解。他們所想要的生活,是完全自由化的生活。兩人世界,與雙親遠遠地隔離。逢年過節見上一麵,然後再匆匆道別。
我問:“朋友,你可曾記得,你一步不離地跟在你的爸爸身後?”他說:“那可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是的。對於你的爸爸來說,矯健、強壯、雷厲風行,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我曾親眼見到一位爸爸因為再吹不響口哨而覺察到時光的殘忍,不想再活下去。他的孩子罵他,生他的氣。可我卻深深地被感動著,他為何不想再活下去?
因為,他已風燭殘年,來日可數;因為,他已不能給予你生活的必須;因為,他將開始拖累你的人生步履。
他穿不好衣服的時候,你耐心一點,好好想想,當年,他是如何一遍一遍地教你做這樣的事兒?當他吃不好飯的時候,幫他一把,好好想想,當年,他是如何細致地一口一口喂你吃飯?當他嘮叨不斷時,不要打斷他,讓他說下去,好好想想,當年,他是如何在臨睡前一次一次地給你說著同樣的故事?他即便犯下了無數過錯,可你不得不承認,他總是把最好的留給你。
朋友,當你的爸爸也因為再吹不響口哨而悲淒不已時,請真誠地告訴他,你不介意,因為,你隻想好好地和他在一起。
原諒爸爸
大吵過後,兒子賭氣睡到了客廳裏。爸爸安靜地坐在兒子的臥室裏,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幕。興許,他偷看兒子的日記是不對的,但他實在找不到兒子忽然性情大變的根源。他先前嚐試過許多次,要與兒子促膝長談,但總被兒子以這樣那樣的借口搪塞了過去。
爸爸想了一個絕好的辦法,那便是偷看兒子的日記。他知道,兒子一直都有寫日記的習慣。打開兒子的臥室後,爸爸有些緊張。畢竟,幾年前他便和兒子有過協議,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偷看兒子的日記。他答應了,並在協議的右下角鄭重其事地簽了字。
那張協議至今是否還在兒子的手裏,爸爸不得而知。他從褲兜裏取出了大串鑰匙,想要捅開兒子私下買來的櫃鎖。此地無銀三百兩,兒子的秘密,一定都鎖在這個櫃子裏。
為了能夠不讓兒子發現,爸爸在施展渾身解數之前,特意拉下了家門上的小鎖。即便兒子中途折回,他也有足夠的時間將這些東西還原回去。
他太想知道兒子的秘密。這些天,兒子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想,自己隻是想幫兒子找到走出困惑的辦法而已,並非存心偷看旁人隱私。爸爸心裏有了些許慰藉,他默默地這麼告訴自己。
啪!櫃上的小鎖終於跳開。爸爸迫不及待地打開它,竟發現裏麵赫然安放著他前些天丟失掉的錢包!爸爸有些震驚,有些惱怒,但這些,仍舊不足以讓他思路混亂,他很清楚今天所來之目的。
爸爸並沒有找到日記,但他看到了許多花花綠綠的心形信紙。爸爸隨意打開一封,頓時怒火中燒。那個字跡清秀的女生,竟然接受了兒子的表白!看來,兒子這些天的失落並非是為了逐日下降的學習成績,而是為了這個嬌生慣養的姑娘。
兒子敲門的聲音,驚醒了來回踱步的爸爸。他一麵大聲應著來了來了,一麵匆匆忙忙地將東西放回櫃裏。
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歸到了原位,唯獨忘了那把跳開的鎖。毫無懸念,當夜,兒子便與爸爸發生了不可遏止的家庭內戰。爸爸沮喪地坐在兒子的臥室裏,想要解釋,可兒子卻一點兒機會也不肯給他。兒子搬出了臥室,一聲不吭地睡在秋夜的黑暗中。
兒子驚醒時,大火已經像精靈一般跳到了他的麵前。他嚇得癱坐在地,氣喘籲籲。噝噝的火聲中,爸爸大喊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說,用茶幾上的水將身體澆濕!他照做了。
手抖得太過於厲害,杯子裏的水灑了一地。兒子躺在地上滾了小小的半圈,他不肯浪費任何一滴水。
大火封鎖了四周的去路。他看到瘋狂的火苗,陸續地向他伸出一雙雙糜爛的雙手。他已被濃煙嗆得涕淚橫流。爸爸的聲音又在不遠處響起,孩子,接住毛巾,用它捂住嘴巴和眼睛。
一塊濕漉漉的東西掉到了他的周圍。他艱難地摸索了片刻,終於找到。他照爸爸的話做了。頓時,一股夾雜著肥皂清香的氣體,衝進了他的身體。他定了定神,才忽然想起爸爸。他扯著嗓子喊,爸,爸,你有毛巾了嗎?
有……還沒說完,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兒子看不清爸爸的具體位置。火苗點燃了沙發,逐步逼近。
又過了片刻,樓道裏響起了嘈雜的聲音。防護欄裏的玻璃已被擊碎,嘩啦啦落了一地。緊接著,一股冰涼的水柱從火苗深處噴射出來,卷起了陣陣刺啦刺啦的聲音。
消防人員進入現場後,發現了爸爸滾燙的身體。兒子終於泣不成聲,爸爸根本沒有毛巾。為了能讓他安心活命,爸爸從始至終都不肯發出半點聲音。
警察在移動爸爸的手臂時,發現了一張被手掌攥爛的彩色信紙。信紙的正麵,是兒子早戀的證據。信紙的背麵,歪斜著“原諒爸爸”四個字。
故作冷漠的父子
他和爸爸終於走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媽媽不在的時候,他們常常整日說不上幾句話。偶然,碰上有趣的電視節目,也僅是拘束地用短暫的訕笑敷衍了事。似乎,這成了他們彼此聲線交彙的唯一方式。
為了避開這種尷尬的局麵,他將越來越多的時間交給了書房。就這樣,不知從何日起,他和爸爸開始了各占一室的別樣生活。爸爸在客廳裏懶洋洋地看著電視,而他,則在安靜的書屋裏,埋頭寫字。
一日之中總會有那麼幾次,爸爸輕柔地敲開他的門,微微探出頭問:“哦,還沒寫完嗎?不知道是誰打電話找你,我該怎麼說呢?”
幾乎每次他都告訴爸爸:“爸,你幫我回了他把,就說我不在,我這兒還有很多東西沒寫呢!”爸爸點點頭,躡手躡腳地關門退了出去。
這些年他很少外出,常常一個月還逛不了幾次街。媽媽說他是越來越朝著爸爸的方向發展了。似乎,這一點他與爸爸確有共通之處。
爸爸的言辭不多。即使他胃痛難忍,他也僅是在旁關切地反複問上一句:“要不要去醫院?走吧,咱們去醫院吧!”
爸爸不比媽媽,每每焦急中攜卷著淚光,低著頭,關懷備至地詢問,翻箱倒櫃地幫忙找藥。爸爸在這一刻是極為木訥的。他不知道家裏的藥在何處,更不知道該如何陳述內心的惶恐和不安。他習慣了這種男人式的假鎮定。
對於爸爸,他也一樣。陰寒天氣突來,爸爸疼得齜牙咧嘴時,他也隻是默默地生火,為爸爸慢慢貼上兩記風濕鎮痛膏。爸爸從不曾責備過他的遲鈍。他想,爸爸定然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孩子,已經擁有了與他一般含蓄的情感。
媽媽參加了花燈團。他和爸爸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多。很多時候,他翻開書櫃中的相冊,便會甜蜜地回想舊日的時光。爸爸毫無顧忌地將他懷抱在胸,舉過頭頂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此刻留下的,隻有深藏在他們彼此心間的溫暖而又模糊的記憶。
一想到時光的無情,爸爸的來日可數,胸中便忽然騰升起一股愈漸濃烈的愧疚。他擱下手中的紙筆,慢慢地走到客廳,極為自然地和爸爸坐到了一起。爸爸漫不經心地問:“都寫完了?”他點點頭,便各自沒了任何言語。
“爸,這個電視好看嗎?”“還行。”“主要都說些什麼呢?”“我也不太清楚,剛看。”有時他想,爸爸一定可以對這個電視說出許多許多的話,隻是不知出於何故,他再不願對他說起。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地,聰明地學會了如何避開這類言辭較多的話題。
那是他成年之後,爸爸給他的最為完整的一天。他起初並未覺得有何不妥,直到半月之後,他才忽然醒悟——當天,他並不曾聽到任何一個關於他的電話。
那麼之前在他書房裏反複進出,並謊報有來電的爸爸,一定也是出於某種不可名狀的原因。父與子的關係,其實就是劍與鞘的關係,明明密不可分,卻還是不得不用堅硬的身軀抵擋著彼此的熱情。
那些離爸爸日漸冷漠的孩子,可要知道,爸爸一直都在默默地關心著你,從不曾離去,隻是他的愛來得含蓄而深沉,孩子,請用你年輕的心靠近他,溫暖他。
心靈堡壘
爸爸把兒子舉上肩頭的那一刻,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弱小的身軀會在多年後讓他心力交瘁,早年白發。
當兒子叫出第一聲“爸爸”的時候,爸爸抱著他,在狹小的院子裏走了無數個圈兒後,仍不可歇止心中那欣喜若狂的情緒。這時,兒子是爸爸的全部,而爸爸,是兒子僅有的一座大山。他們彼此依存,不可分割。
當兒子撒開爸爸的雙手,決定從此披荊斬棘,獨自邁開人生路時,爸爸終於明白,過多的父愛,不但不會讓兒子獲得堅強和智慧,相反,還會讓他變得怯懦、無知、優柔寡斷。爸爸希望兒子能堅強一些,兒子卻希望,爸爸能再多愛他一點兒。
爸爸的巴掌終於對兒子攤開。爸爸再不會容忍兒子的每一個微小錯誤。爸爸的責罵,的確讓兒子心有餘悸,從此循規蹈矩。但爸爸顯然不明白,自己的責罵和嚴厲,就是一道隻可日漸高築,而不可再度拆卸的堡壘。
於是,兒子的成長總是攪和著無數的責打與澀淚。兒子越發不明白爸爸壞脾氣的緣由,兒子被阻隔在綿長的堡壘之外,他看不清爸爸的容貌,看不清爸爸的心,甚至,看不清爸爸冰涼而又結實的巴掌。
兒子隻能站在堡壘之外的空地上,慢慢地行走,摸索,在接受生命苦難的同時,一並接受爸爸倏然間襲來的巴掌。
兒子心裏有一個忤逆的卻又揮之不去的夢想,那便是離開爸爸。但離開爸爸唯一的辦法,似乎隻有負笈遊學,遠走他鄉。兒子讀了很多年書,也因成績被爸爸打了很多年。可惜,兒子從未讓爸爸滿意過。
後來,兒子戀上了音樂,那種暴躁而又讓人不可自拔的搖滾,深深吸引了他。兒子說,爸,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決定不讀書了,走音樂這條路。爸爸的巴掌像木板一樣,讓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生疼。兒子耷拉著頭,看到爸爸腳上那雙張了嘴巴的大頭皮鞋,和一雙不停顫抖著的裹滿粗繭的大手。他熱淚洇在一塊,撲簌簌地從睫毛上次第墜落。
兒子第一次向爸爸抬出了倔強。爸爸心灰意冷,一氣之下,摔壞了他的吉他。爸爸以為,沒了吉他,兒子就會重歸正途,好好地跟眾人去擠那座金光四射的獨木橋。爸爸錯了,他不明白,兒子已不是孩子。兒子是少年,是空有滿腔熱血的雄鷹,是一去不回頭的過河小卒。
爸爸和兒子爆發了大戰。爸爸說,我白養了你這個兒子。兒子聽聞之後,絕望異常,同樣以桀驁的話語奉還給他,冷冷地說,我也白有了你這個爸爸,你除了打我罵我,還知道做些什麼?
是的,在兒子心中,爸爸的確一無是處。冒著日曬雨淋,在風沙滾滾的工地上,形如牛馬地辛勤幾月,隻能換來微薄的工資,還得時時擔心、提防,怕拖欠工資和老板逃逸的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
抽劣質的香煙,喝辛辣的白酒,卻說著滿口大話。
爸爸的脊梁越來越軟,為了生活,似乎對誰都可以卑躬屈膝。兒子厭倦了爸爸,他為有這樣的爸爸而覺得人前羞赧。他們冷戰了許多年。明明已是彈盡糧絕,彼此卻這麼僵持著,互不相讓。
兒子終於幹出了一番成績,受邀在省城的體育館舉辦一場小型演唱會。兒子沒有告訴爸爸,但爸爸對他這些年的生活,卻了如指掌。
爸爸起了大早,趕去買票。賣票的姑娘說,大叔,不用起那麼早,又不是大明星,什麼時候都有票賣的。爸爸不理會,自顧著笑說,這是我兒子。
所有人都在台下揮舞、歡呼、鼓掌,唯獨爸爸一人默默流淚,直至嚎啕大哭。兒子看到了在人群中卑微至極的爸爸,駝了背,白了發,彎了腰,像棵搖搖欲墜的老槐樹。
他們各自心照不宣地結束了這場戰役。兒子漸然明白了爸爸的良苦用心,而爸爸,也懂得了兒子的諸多不易。
這些年,兒子冷落了爸爸,心存愧疚。兒子想補償爸爸,想告訴他,其實,一直都愛著他。但他找了許久,許久,卻再也找不到堡壘深處的爸爸。
兒子從來不知道,在他沒有冰釋前嫌之前,爸爸早已收起了淩烈的巴掌。但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無法再回到童真時節。
他們都忘了,堡壘隻能日漸高築。而年邁的爸爸,早已無可奈何地走失在了堡壘的茫茫深處。
那是什麼
他又一次將爸爸推進了公園深處。醫生說,每周至少要有一次室外活動,這樣才有利於緩解爸爸的病情。
爸爸安靜地坐在冰涼的輪椅上,不停地側頭,以便觀望從身旁匆匆掠過的風景。兒子走得很快。他用左手掌住輪椅的靠背,右手提著一袋零食和報紙。他們將要駛進那個熟悉的角落裏。那兒有唧啾的鳥鳴、濃密的樹蔭、一把棕色的長條木椅。
臨近目的地時,爸爸終於開了口:“兒子,其實我們可以換一個地方,聽說這公園有很多更加美麗的地方,我想你也渴望看看吧?”
兒子不說話,徑直往前走。說實話,他真有點厭惡此刻的生活。周一到周五忙得昏天暗地,成日在別人鼻孔下麵喘氣,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又得推著爸爸去公園散步。父子倆無話可說的沉悶與寂寞,簡直要把他逼瘋。
再說了,他的確不喜歡自己的爸爸。年輕的時候,爸爸成天酗酒,動不動便對媽媽拳打腳踢。而今爸爸老了,終於體會到了孤獨的落寞。爸爸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咆哮如雷,來去如風。爸爸連動一動雙腿都不可能。
他將爸爸推到了長椅對麵的空地上,隨口說了一句:“你自己活動活動吧!”接著,爸爸便握著肋下的輪子在那片狹小的天地裏展開了自己的動作。不到片刻,爸爸氣喘籲籲地停在了兒子的長椅旁邊。
兒子悠閑地吃著零食,看著報紙,對爸爸視若無睹。爸爸看了看報紙的背麵說:“嗬,國家又推出新政策了。”他不說話,繼續保持沉默。
“咦,這小偷有意思,還見義勇為呢!”爸爸的聲音小了許多,像是自言自語。兒子依舊不理他。
這時,一隻灰色的小鳥從天空撲落,停在了對麵的空地上。爸爸忍不住拍拍兒子手裏的報紙:“快看,那是什麼?”
兒子將報紙放低了一些,僅露出半個腦袋。他順著爸爸的手指看去,僅看了一眼,就把頭埋進了報紙裏:“一隻麻雀。”
又一隻小鳥飛了過來,爸爸端詳了片刻,還是沒弄清楚,隻好再拍拍兒子手裏的報紙:“那是什麼?”
兒子有些不耐煩了,冷冰冰地告訴他:“麻雀!一隻灰色的麻雀!”
爸爸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爸爸忍不住又拍了拍報紙說:“不是吧?兩隻的顏色好像不一樣,你再看看。”
兒子終於發火了,將手裏的報紙揉成了一團:“你到底想問什麼?我說了那是麻雀,麻雀,就一隻灰色的破麻雀!”
這一天,兒子的心情糟糕透了,他提早把爸爸推回了家。
晚飯過後,爸爸塞給他一本冊子,要求他朗誦其中的一段。他很不情願,但礙於妻兒在場,他還是照做了。這是一段手寫的日記:“兒子今年3歲了,他終於長出了烏黑的頭發。今天在公園遊玩時,他見到了一群停落在樹上的麻雀。他伏在我背上不停地指著樹上的麻雀問,爸爸,那是什麼?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我記得,他問了整整23遍。我也一點兒也不生氣。看得出,他是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
這麼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擁抱爸爸,也是他第一次跟爸爸說對不起。
你瘦了
大學第一年,我硬是不要媽媽送,獨自去了北京,開始了我的求學生涯。媽媽拗不過我,隻好將我送到車站,看著我走。
剛到的幾天,媽媽一天一個電話,問長問短。爸爸在一旁不停地嘮叨著,多大的閨女了,你以為還跟個孩子一樣的,她自己會照顧自己的。爸爸每次這麼說,媽媽要不就不理他,要不就弄出一句“閨女又不是你親生的,你當然不心疼”之類的話出來,爸爸馬上無言以對了。
寒假回去,還沒坐車媽媽就在電話那頭著急得不行,要我注意這個注意那個,並且催促我快點回來,不要在外麵逗留。
剛到家,媽媽就問長問短。而爸爸則在一旁坐著,問我吃飯了沒有,順便說了一句,你都瘦了。
我心裏暗自高興,因為減肥的浪潮已經在我回家前的一個月席卷了北京。可實際上,我並沒有瘦下來。相反的,我一學期胖了足足六斤。
後來的幾年裏,每次我回家,爸爸好像都會重複著這句話,而我的生活費也隨著他這句“你瘦了”逐漸地一路攀升。
和媽媽一起聊天時,我曾玩笑式地問過她,爸爸是不是眼睛不太好啊?每次我回來他都說我瘦了。你看,你看,我都胖了多少了。一邊說,我還一邊不忘捏著腰間的贅肉給媽媽看。
後來,大學畢業我戀愛了。男友在爸爸的左右為難下,還是堅持下來,成為了我的丈夫。兩年後,我們有了一個女兒。
也因為女兒,爸爸經常換乘幾次公車到家裏看望我們。逐漸地,他與丈夫的關係好了起來。
女兒上大學那年,我執意要送她去,她倔強地阻攔了我。而那時,80後的叛逆風潮已經成為了各大媒體的熱點。當然,也包括了減肥。
寒假歸來,丈夫說她瘦了,她一邊教導著丈夫,一切要從實際出發,一邊向他陳述她這個學期如何胖了十斤的輝煌戰績。
丈夫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著,卻在飯後散步時悄悄地跟我討論,要給女兒加生活費。我笑了笑,忽然想起此時遠在幾裏外的爸爸。
給女兒打錢的第二天,她回了電話。告訴我她的錢完全夠花,並且現在大家都在減肥,她不能再像以前那麼吃了。
她在那頭略帶抱怨地說著,我卻在電話這頭聽著聽著,忽然哽咽了。
女兒啊,你和我那時一樣,難道時代進步真的讓愛的表達方式都改變了嗎?
可我懂了,你瘦了,是一位不善言辭的爸爸對自己兒女最質樸的疼愛,是在無私奉獻後仍覺不夠的寬厚。
這世上,倘若真有那麼一個人,不會與你道明所有傾心付出的真相,而是由你自行明了,幾十年日夜都為你牽腸掛肚,並且在有生之年還將這愛延續。
我想,那隻會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