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之舞(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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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大陸把我按在床上,讓我安靜點兒。

市環保局派出的那幾輛灰藍色的吉普車,魚一樣地在街上遊蕩,發出刺耳的鳴笛聲,我被這種聲音攪得好像剖腸破肚一般,五髒六腑都快吐出來了。我從那張吱嘎作響的木板床上掙紮著坐起來,光著腿跑過去關窗戶。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過後,我們被反鎖在一片沉寂的透明裏,聽得見對方的呼吸。

“晴天,”大陸說,“晴天你聽我說,”他順手捏住我的胳膊,我甩了甩,沒甩掉。

“我們必須隨時聽到外麵的情況,不然我們會死的。”

他放開我的胳膊跑去開窗。玻璃上反射的太陽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眼前出現了光芒四射的太陽形象。我是大地震那年出生的,我今年才二十一歲。一想起也許再也見不到太陽了,我的心就一陣陣發緊。那些車又開過來了,車頂的喇叭嗚裏哇啦地響著,我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烏雲在頭頂上飄浮著,遮住了太陽的光線。家家戶戶都開著窗,有人把頭探出窗外。

“下麵公布水質情況,下麵公布水質情況……”

高音喇叭裏的聲音顯得冰冷而無情,夾帶著尖銳刺耳的嗡嗡聲,好似一陣帶厲哨的炮彈從空中劃過。雲層越壓越低了,剛才還是好好的豔陽天。什麼都是靠不住的,說變就變了。

我的頭疼得厲害,呼吸也不那麼暢快,要一手按住額頭,下巴微微抬起來用力吸上一下,這才覺得胸部飽滿起來。這次全城恐慌是源於一種劇毒的氰化物失竊。一列運載物資的火車從這裏經過,車廂內有劇毒的氰化鈉若幹箱。氰化鈉是從德國進口的。大概是因為德國人比較講究包裝的緣故吧,這種0.02克就能致人於死地的劇毒品,卻被他們包裝得像糖果一樣美麗。我想偷去的人一定忍不住要先嚐一塊,那樣他會死在所有人的前麵,那樣我們也用不著擔驚受怕了。但是事情絕非我想像的那樣簡單,首先小偷從車廂裏偷走的氰化鈉是60箱而不是一二箱,這些有毒物質如果放進水源,足以使全城人斃命。其次從氰化鈉丟失的數量上來看,此事絕非一人所為。這座城市被死亡的陰影包圍著,人們有點像晾曬在海灘上等死的魚。

市環保部門每隔一小時公布一次水質情況,大陸站在窗口聽了聽說:“行了,沒事了,做飯去吧。”

我坐在那裏不想動,聽鄰居家有水管嗡嗡叫的聲音。對門住的眉痕是個獨身女人,她的房間和她的人一樣,布置得精致幽雅。她那亞麻色的窗簾整日關閉著,像一個女人長垂著的睫毛。

我以前沒交男朋友的時候,常到眉痕那兒去玩。眉痕怕貓怕得厲害,高三那年大陸送我一隻名叫小雪的小白貓,我整天抱呀親呀的喜歡得不得了。有天心血來潮抱去給眉痕看看,眉痕卻發出嗷的一聲驚叫,我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覺得眉痕這人有些神經質,過分敏感使她的神經像風中的小草。大陸說他不喜歡對門那個女人,“古裏古怪的”,他總是用這類詞來說眉痕,見了麵不過是點點頭,不過眉痕對大陸的印像倒很好。

在我養父去世以後,大陸是我惟一可以親近的人。我在一家走讀大學裏念書,大陸每天騎摩托車穿過大半個城市送我。

眉痕說:“你們年輕女孩子可得當心呢,有時走錯了一招棋,把自己一生就毀了。不過,大陸這孩子看上去倒像是好人呢。”

我知道眉痕所說的“當心”的含義是什麼,因為我養父生前也這麼說過。養父收養我的時候我隻有十一個月大,他是在大地震的廢墟裏偶然撿到我的,我當時就像一個沒人要的布娃娃一樣,連哭的勁都沒有了。我靜靜地躺在被撕裂成布樣毛邊的水泥平台上,眼睛睜得很大。

“眼睛烏藍烏藍的,倒映著天空和雲彩呢。”

我養父常這麼說。在頃刻之間失去了四個兒子的失魂落魄的當兒,我養父看到我,誤以為是個幻覺。“眼睛烏藍烏藍的,倒映著天空和雲彩呢。”他用泥手抹了把臉,喃喃自語著。我想他當時是用手指掐了把那嬰兒的屁股或者別的什麼部位,等聽到哭聲了才放心地把她拾起來的。他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我的哭聲忽然不可遏製地響了起來。

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沒去做飯。大陸不安地在窗口張望著,等待那輛嗚拉嗚拉的喇叭車再次來臨。我們的命都係在那輛灰塌塌的車上了。那魚樣遊動的物體發出尖厲刺耳的噪聲,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捅著我們的心髒,我們忍受著,生命的過程就是忍受。

我養父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人臉就是一個大寫的苦字。我小的時候並沒有在乎他這句話的含義,待我再細看養父的臉時,養父已經老了,但他那濃密的倒八字眉活脫是“苦”字上麵的那個草字頭,細長的眼睛、周正的鼻梁以及他那由於老而微張著的嘴,構成了“苦”字下麵那個“古”。

人臉是一個苦字。大陸說你一個人在那兒嘮叨什麼呢?我說沒什麼。大陸在廚房裏乒乒乓乓弄砧板,又探過頭來問我:“晴天,你這菜刀怎麼缺了一塊?”那把極薄的不鏽鋼刀是我上月剁排骨時崩了齒的,那把刀平時也崩過一些小齒,但我都沒大在意,繼續用時,一下子崩了大齒。我忽然有一種預感,那把刀雖然崩了齒,但依然很快。等我尖叫著奔進廚房,大陸左手的食指已被重重地割了一刀,血漫了出來,染在青白色的瓜瓤上,那血慢慢地洇開來,像水墨畫裏的淡墨,層層疊疊,永無止境。

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大陸手指上裹著厚厚的紗布。

餐桌上鋪著雪白的、不帶一點花紋的桌布,餐具雪亮,碗筷擺放得非常正規。大陸喜歡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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