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把白米飯盛得像墳塚一樣高,兩座墳塚,潔白而聖潔的墳塚矗立在我們麵前。我們麵對麵,一粒飯也不能下咽。時間化做嗡嗡錚錚的聲響附著在日光燈上,日光燈上的白光把等待無限製地拉長了。我們不知道等什麼,也許死亡已經離我們很近了。
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麵上來來往往的車潛在黑暗裏,刺耳的笛聲顯得鈍了。
“我們吃吧!”大陸說,“吃了飯好睡覺。”
我們把全黑的窗簾拉好,開始大吃大嚼起來。桌上很快堆起一堆白骨。大陸勸我喝一些湯,他自己把湯喝得呼嚕呼嚕響。
“要死也得做個飽死鬼。”
大陸做菜非常講究,卻是個輕易不肯露一手的主。他炒的“椒雪肉片”、“魚香雙脆”、“火爆茄片”都很有館子店裏的味道。他還喜歡自己發明創造一些“大陸菜”,比如把皮蛋放湯裏,或者往火鍋裏放上幾朵茉莉花。大陸一喝多了就喜歡唱歌,直唱得左鄰右舍都不幹了,他才罷休。
對門眉痕就常說大陸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愛唱這一點不好。我說他是喝多了才唱呢,眉痕就神情暗淡地說,你們女孩子別喝酒。
酒杯裏的酒多得都快滿出來了。每一杯紅酒裏泡著一枚青杏。窗外的警報車嗚啦嗚啦一輛輛開過,大陸拉住我的手說,不要去看了吧,讓我們安靜一會兒。我倆把杯盞碰得叮當叮當響,再也聽不到外麵警車的聲音了。他走過來抱住我的胳膊親我的脖子和高高隆起的鎖骨,我被他弄得骨頭都要散了。他伸出長長的胳膊把我裹了進去,我聽到我的骨節吱咯作響的聲音。我看到他裹了厚厚紗布的手指在我身上移來移去,“把衣服脫了吧。”他貼在我身邊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他一邊說一邊動手給我脫衣服,我不動,由他擺弄我。我們從來也沒這樣過,我養父在的時候我們什麼也不敢做。養父是為我好,怕我吃虧。“唉,女孩子大啦。”他經常莫名其妙地歎著氣說。有一陣子不知為什麼我常跟他鬧別扭,認為他老管著我。“女孩子大了又怎麼啦?”我坐著大陸的摩托車四處遊蕩,賭氣似的故意很晚才回家。大陸帶我跳貼得很近的舞,在燈光幽暗的場合吻我,在出租車的後排座位上摟著我,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但我養父似乎對我小小年紀就交男朋友的行為很看不慣,他是個老實人,一生都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一生都恪守著中國人特有的本分與無奈。人臉是個大寫的苦。我一看見他那張臉就想起他說的那句話來。可我與大陸在一起的時候,並沒覺得人活著就是為吃苦,相反我覺得被人寵著、愛著的滋味挺不錯。大陸愛我。雖然他從來也沒這麼說過,可我從十七歲那年就看出來了。
“眼睛烏藍烏藍,倒映著天空和雲彩呢。”
養父這句話我聽了許多遍,他大概永遠把我當成剛出生的嬰兒。當他獨自一人坐在藤椅上喃喃自語的時候,我臉上興奮的紅暈總要消下去一半。我剛從外麵回來,養父為我等門。我說我有鑰匙,可他還是要為我等門。我跟大陸說這種當爹的可真讓人受不了,大陸嘲笑地看著我,摸了把我的流海兒。
“以後早點回來。”
養父撂下這句話,就去睡了。仿佛他等我等了這麼久,就專為告訴我這一句話似的。我每回都答應他,可每回都做不到。我想我和大陸攪在一起的日子,是把養父的心傷得最透的日子。後來他走了,把大寫的苦字埋進土裏,化為灰燼,再也沒人管我了,可我並不輕鬆。
有很長一段日子大陸過來陪我,把家裏的日光燈都開著,他怕我一個人呆著害怕。我長久地蜷縮在他寬大的外套毛衣裏,眼淚不知不覺又湧上來了。他抱著我的時候我哭得特別暢快,我從下麵望上去,是他雕塑一般的下巴和喉節,那種堅硬的曲線令人難忘。
窗外傳來急刹車的聲音。橡皮輪胎緊扒著地麵,滑動了很長一段距離,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磨擦聲。我們都被攪進那種聲音裏,很殘酷地相互磨擦著身體,仿佛一個是地麵,一個是輪胎。敲門聲就在這時響起來了。
我們幹不成了。大陸沒精打采地去開門,我套上一條袍子一樣的湖綠色的裙子,坐在燈下假裝看書。
來敲門的人是眉痕。
“這麼晚了你還沒走呢?”
她用上一代人的口吻跟我們說話,又用打量外星人的眼光上上下下透視我倆。我被她看得直發毛。
我想我已經被人看出問題來了,眉痕是個敏感的女人。我像躺在解剖台上被人剝光了衣服一樣,刺眼的光線照在我最隱蔽的地方,連一點燈光的陰影都沒有,我和大陸剛才赤身裸體的樣子在這間屋子裏被人像電影一樣一遍遍重放,雖然我們什麼也沒幹,可幹了和沒幹又有什麼區別呢?在別人眼裏總歸是幹了的。
“你有事麼?”
大陸一向是對這女人不怎麼客氣的,這下更是惹惱了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剛從瘋人院裏放出來的怪物似的,來得生猛。
眉痕見他打著赤膊,眼睛便像刀子一樣在房中刮了一遍。
“很晚了,你該回去了。”她不動聲色地說。
大陸看我一眼,還是把汗衫穿起來走了。我追出去,把他落下的車鑰匙塞他手裏。樓道裏很黑,我們的手指在黑暗裏交握在一起,很默契地握了一下。
回到屋裏,我發現眉痕已經不見了。日光燈的光線蒼白而又慘淡地照耀著一切,發出嗡嗡的聲響來,把房間裏的一切照得失了血色。淩亂的餐桌、傾斜的酒杯、冷而油膩的菜肴,這些都像是被什麼東西冰住了,僵在那裏,淒冷而又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