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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我和一黛還有歌手楊荔合租的,裏麵用舊報紙糊著,很合我意。
家裏一再來電話追問我為什麼不住在學生宿舍而要搬到白莊那種鬼地方去住?傳電話的那個老太太神情曖昧地盯著我的臉看,那架老式電話機裏又傳來母親興師問罪般的聲音。
“阿柔啊,是不是你跟那個男的還沒斷?你們想……”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我把那個笨重的彎把電話拋回到它的基座上去,然後輕輕地拍拍雙手,轉身就走。
有人衝出門房來拉我的胳膊“哎哎哎,”她連著哎了三聲,“你還沒給錢吧?”那看電話的老太太身材像那部老式電話機一樣笨重,發出來的聲音像口鍾。我把一枚金燦燦的五角硬幣塞她手裏,對她說以後要是再有人來電話找我就說我失蹤了。
一想到失蹤這個詞我就很得意。
我在宿舍裏放了把火,燒掉我以前所有東西,舊鞋子,脫了鉤的舊胸罩,情書和日記。那些情書抄得工工整整好像博士論文,他還自以為是傑作,讓我小心藏著,說是有朝一日……
我把他的有朝一日統統扔進火裏。我聽見蟲子被燒死時那劈啪作響的聲音。宿舍裏充斥著一股奇怪的味道,老鼠在跑。窗外的風趕著各屋的門窗砰砰地響著,像是要下雨了。
“我說哥們兒,你還在這磨蹭什麼呢?”
一黛闖進來把火踏滅。一黛比我高,嘴大。有人說一黛是我們英語係最醜的女生。也有人說一黛是全校拔頭份的一枝花。對於這些說法一黛一概不理,該幹嘛幹嘛。她穿著很紮眼的衣服上圖書館,往哪一坐把空氣都染花了。她還喜歡到大飯店的大堂去七搭八搭,結識一些比她還喜歡泡那兒的記者或自由撰稿人什麼的。當然她的朋友裏也有不少外國人,黑黑白白,高高矮矮。她隻和說英語的外國人聊天。
搬到白莊去住是一黛的主意,一黛的正式男朋友——那個行為藝術家阿芒就住在白莊。那本是一片荒涼透頂的地方,稀稀落落住著幾戶人家。他們以栽種盆花為業。白莊四周雜草叢生,開著一種不知名的野花,阿芒叫它丁點兒。到了夜晚這裏野貓出沒,那像小孩哭一樣的貓叫聲隨風傳得很遠,讓人不敢相信這鬼地方也屬北京。
白莊在北京西北郊,要倒三趟車才能到城裏,離我們學校倒很近,騎車半小時就到了。我們過膩了校園那種循規蹈矩的日子,我媽說我是得了大三綜合症。綜合症就綜合症吧,我才不在乎呢。白莊裏有一種自由自在的空氣,誰來住都可以,隻要你交房租。房子雖說是破了點,但也總不至於漏雨。有不少年輕人聚居在這裏,各人帶有各人的夢想,北京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座金山,他們要趁年輕擁有這座山。
我和一黛在村西頭一間屋裏剛安頓下來,穿紅褲子的阿芒就來敲門了。門開,他從身後拉出個神情怯怯的小女孩來,說是他的老鄉,來北京求發展,是個唱歌的。一黛滿臉不屑,說這裏要住三個人不又成女生宿舍了麼?阿芒拍拍她的肩說,等一有空房就讓她搬出來,嗯?
他這一嗯眉頭總要皺皺,神情裏有一種一黛所喜歡的迷惑和無奈。一黛總說我看不清他眼睛後麵的東西。其實他眼睛後麵也許隻是一個空洞,什麼也沒有,而她覺得他有,他就顯得神秘和讓女人迷。
一黛把橫在門口的一條線條優美的胳膊向上挪了挪,楊荔就像一條受委屈的小魚,把頭一低就從一黛胳膊底下鑽了過去。這個細節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裏,直到白莊變為一片廢墟。
我正站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用報紙糊牆,一黛跟過來警告楊荔,以後可得勤快著點兒,不然可別怪我不客氣。
楊荔不語。像個軟柿子似的任人捏來捏去。
那間房子我們三人糊了一整天,報紙是從收破爛的那兒弄來的,帶有各家各戶氣息。有英文版的CHINADAILY,也有排字擁擠的街邊小報,我們被各種各樣的媒體包圍著,別人告訴我們要怎樣做怎樣想,我們就怎樣做怎樣想,這就是我們的生存空間。
阿芒送給我們的禮物是一隻用舊盒子改裝成的木鍾,掛在牆上我們才發現它在倒轉。《回到未來》,阿芒說,這件作品曾經參展。楊荔十分惋惜這隻鍾不是一個真的鍾,她沒表,要時常問人幾點啦幾點啦?左腕該戴表的地方她拴著兩個猴皮筋,大概是紮辮子用的,別的就什麼都沒有了。她是一個長得像透明珠子那樣的女孩,連指甲都比別人白,眼睛是那種一飄一飄的長型眼,又被人灑了把銀粉在裏麵,亮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就快要溢出來似的。
一黛卻不喜歡楊荔那種長相。一黛暗地裏跟我打賭,她說像楊荔這種末流歌星要是能唱紅的話,她就不姓宋。
我望著後窗外的兩道鐵軌發呆。
鐵軌總使我產生幻覺,以為自己正乘坐著一個移動的物體,飄向很遠的地方。那兩道藍鋼的鐵軌很讓我著迷。
阿芒走進來的時候,後窗正過一列火車,那暗藍色的車廂在狹小的窗口一格一格地閃過。門框歪斜著,牆上的牆皮淅淅瀝瀝往下掉。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頃刻之間失聰了似的,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卻又發不出聲來,很像牆上那幅變形畫。木鍾的鍾擺胡亂擺動著,時針在倒轉。楊荔的紅嘴唇一張一合,襯著她蘋果綠的紗裙簡直就像一道好吃的菜。火車過去之後終於聽清她說今晚她請客,白屋的老板是她的朋友,她就在那裏唱歌。
楊荔笑的時候,麵孔像一隻起舞的小狐狸。
我們一起向村東頭那家叫做白屋的小酒館走,背後背著很大一輪落日,顏色血紅。穿過迷宮一樣的街道我們來到白屋。白屋並不是白色的,白屋和這裏其他房屋一樣是一種陳舊的牆皮剝落的說不出顏色的顏色。白屋老板姓張,名叫張衛,張衛長得人高馬大,往門口一站很是氣派。聽說他從前也是個畫畫的,三年沒出一張畫,就在白莊掄菜刀開了這家小酒館,自己下料自己炒菜,苦熬苦撐了一段日子,想不到買賣竟然紅火起來。
白屋人很多,我們幾個找地兒坐下,楊荔輕飄飄地往另一方向走,張衛像個大熊似的後麵跟著。沒人聽人唱歌,楊荔的歌聲在白屋顯得很微弱,我注意她蘋果綠短裙下的兩條瘦腿正在瑟瑟抖著。有個男的過來跟我搭訕說你們是新來的吧?我衝他點點頭。他笑起來跟個小孩似的。他說他叫藍喬,夢想成為中國最好的詩人。他說他每天連做夢都在寫詩,他說白莊那兩條鐵軌讓他產生無數靈感,因此他愛上這裏了。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台上楊荔那兩條抖抖的瘦腿看,後麵變成喃喃自語,我就聽不清了。
整個晚上亂七八糟不知吃了些什麼,這兒的菜全是一個味兒。酒的種類很多,喝什麼酒的都有。我們喝的是種本色米酒,這種半透明的粘滑汁液據說很容易醉人的,但喝上去涼絲絲的,完全感覺不出深淺來。
大洋馬瑪麗在屋子中央跳一種古怪的舞,異常豐滿的胸脯上掛滿中國文革時期的像章。
藍喬跳到台上去念詩,大夥兒拚命鼓倒掌。一黛把一個蘋果拋到空中,說真帶勁呀再來一個。她的頭用力擺動著,兩手輪流拍著桌麵,牙齒格格打著響,好像受不了這份放縱的快感了似的。她仿佛生來就特別適合這種場合,她坐在圖書館或者教室裏,人就顯得小了一號,臉上的表情也是死塌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