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阿芒又出新招。
我們在飯店那場行為劇也大獲成功。行為劇是行為藝術的延伸,它是畫和戲相結合的一個怪胎,怪誕得可以。我在人們的喊叫、逃脫和嬉鬧中扮演一個靜靜的木頭人,潮漲潮落,我身邊浮動著的是一些帶有象征意義的色塊,他們被各種顏色的粗布緊緊包裹著,臉上的表情顯得撲朔迷離讓人難以琢磨。他們像蛇蛻皮一樣一層一層剝離著身上的偽裝,空中傳來的聲音有鋸子鋸木頭的聲音、火車的聲音、動物的聲音和百貨大樓錄下的嘈雜人聲。我在嘈雜聲中被輕輕托起,成為一片沒有靈魂的羽毛。
從熱鬧的燈光中走出來,我竟意外地在飯店大堂遇到獨自一人喝著咖啡的一黛。
“你不是去美國了嗎,一黛?”
我還沒有卸妝,表情一定也像個木頭人。大堂那種柔和的燈光讓我很不適應,像是被人從喧鬧的大街上一下子拋到了一間真空的屋子裏,連眼前的老朋友也變成了一個怪怪看著你的人。
“美國人?什麼美國人?我現在的男朋友是日本人。”
一黛給我看她的錢袋,那隻蛇皮袋子裏裝有六種外幣。
“楊荔怎麼樣?和那個開飯館的結婚了吧?”
一黛用一種不屑的口氣問。
“他們分手了。她現在是和她的經紀人……”
“男人是女人的天梯。楊荔這點還算聰明。對了忘了告訴你,老合還在到處找你,我沒告訴他你的住處。”
可危出來將我拽走,我隔著玻璃門還在不斷回頭。我想像不出一會兒阿芒走出來和一黛相遇時的情形,事後我聽阿芒說,一黛是哭了一場的。
那夜我把門閂得很緊,老合的影子一再出現。那雙暗褐色的腫泡眼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讓我感覺到他的呼吸和毛孔的蠕動。老合是有家室的人,妻子在深圳。老合是第一個讓我感覺到那種混合著父愛的情愛是何等地讓人難以琢磨,又何等地讓人難堪。那種羞辱和自責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得到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對老合的心情是厭惡和依賴交織在一起,我無法說清這種情感。我住到白莊來,是想徹底擺脫老合,擺脫那種不正常的生活。但和可危在一起的時候,我有時竟然也會想起老合。
有一天下午我從學校回來,楊荔努努嘴對我說:“有個男的來過了,是個戴眼鏡的。”
我床上放著花花綠綠的紙盒,那些都很像闊綽的老合。他還記得我的生日,連我自己都忘了。我把蛋糕分給楊荔和藍喬,藍喬不寫詩的時候總是泡在我們屋裏的。他說能給他靈感的隻有兩樣東西:一是窗外那兩條鐵軌,二是楊荔。楊荔對他愛搭不理的,當著藍喬的麵她能跟別的男的接吻接出聲來。藍喬不動聲色,就隻是悶著。
我到方可危屋裏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屋裏有點暗。有個豐滿的裸體模特兒正在穿衣服,我看了眼方可危紙上的素描,問他晚上想吃什麼。
方可危默不做聲,埋頭做畫。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之後,方可危開始用顏料塗在我皮膚上,然後吻我的腿。他抱我的時候,我身上像被擠出水來,紅水綠水汩汩外流。可危像口渴似地吸吮著那些汁液,他的舌尖婉轉得像一隻鸚鵡。他愛女人的身體勝過愛一切,一想到前途渺茫就越要尋歡作樂。作愛過後是說不出的頹然、慵懶和沮喪,更深一層地陷入到一種悲哀中去,感覺四壁空空惟有涼風穿心而過。
我在他那裏呆了三天三夜,所有的黑影都在拚命動作著,我厭倦極了。
這天夜裏,我從方可危那裏逃了出來,身上穿的是一件男式格子襯衫。我獨自一人在細沙路上輕盈地奔跑著,地球好像忽然之間失去引力,房屋和樹木都浮起來,時鍾在倒轉,我的報紙屋裏坐著一個男人,他是寫詩的藍喬。楊荔走了,他說,她走了。他塞給我一卷詩,一笑,就不見了。
後窗口冒出個人頭來,把我嚇了一跳。我去找她了。他說。
火車的聲音使我整夜無法入睡,它好像每一下都碾在我的心髒上。第二天就傳來藍喬臥軌自殺的消息。火車的第一個鐵輪正正地從他脖子上軋過去,鋼軌和鐵輪發出刺耳的磨擦聲。
楊荔上了電視,一雙媚眼笑得更迷人了。
牆上有一首小詩,是藍喬寫給楊荔的。每有火車經過,那張紙片就被掀得一動一動的,好像活人的手在那兒翻。我想把藍喬留下的那卷詩稿交給楊荔,可現在楊荔是紅歌星了,想見她一麵都不容易。
聽說白莊不久就要被拆掉了,我仿佛聽到轟然開過的推土機的聲音。一切都在毀滅中,被白布緊緊裹住的男人女人正在拚命撕扯著,掙紮著。塵土飛揚,鋼軌閃著令人琢磨不定的藍光。
就在人們紛紛傳說白莊拆遷的那幾天,白屋忽然起了一場大火。火光衝天,我們都見劈劈啪啪桌椅燃燒的聲音,惟獨不見白屋老板。
有人說這把火是歌星楊荔派人來放的。楊荔曾和張衛同居過,楊荔唱紅之後張衛到處跟人說“一開始她還不值一頓飯呢”,這話傳到楊荔耳朵裏,楊荔沒法不生氣。楊荔現在勢力大了,身價也高,絕不允許什麼人在背後破壞她的名譽,楊荔曾揚言要鏟平白莊,可白莊一直都是好好的,隻不過燒了一家小酒館。
那年夏天,我畢業分配到旅行社工作。單位沒房子,我隻好仍住在白莊。白莊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老麵孔變成新麵孔,新麵孔又變成更新的麵孔,過去那些人:阿芒、方可危、張衛統統不見了。隻有藍喬留下了,屋後那兩條閃著藍光的鐵軌一直延伸到藍天下很遠的地方。我窗戶底下開著一種小野花,過去他們叫“丁點兒”。
已經沒有朋友了,我的工作雜亂無章。
我時常能在賓館飯店的大堂遇見一黛,我身後往往是跟著一個旅遊團,而一黛總是單身一人。她看上去似乎在等什麼人。聽說她換男友就像換襪子,一天一個或者倆,而且清一色的外國人。她說她現在想過安定生活了,可是很難。
楊荔現在在電視上露麵的機會一天比一天多起來,楊荔那張小狐狸臉幫了她的忙,她在電視上顯得比平常漂亮。她主演的二十八集電視連續劇正在播放著,街上到處都有人在議論著楊荔楊荔的。
大型推土機終於開進白莊。我從屋裏撿出那首小詩——藍喬寫給楊荔的,其他東西都讓它隨過去碾碎好了。
塵土揚起很高,連火車的聲音都被壓下去了。眼看那些我們曾經居住過的房屋一麵牆一麵牆地癱軟下去,酥軟得像一塊塊餅幹。
我佇立在陽光下,身邊立著一隻貓。
“這裏拆掉蓋什麼?”
“楊荔山莊。這片地她的公司買下來了。”
我以為自己的耳朵發生了錯覺。一張紙片被拋到空中,隨風飄得很遠。塵土飛揚,飛揚的塵土中有我們曾經的夢想。
CALL機上出現一個陌生的號碼:“我進了收容所,阿柔你能來看我嗎?”我想了很久,想不出我的朋友有誰能跟這種地方發生聯係。
眼前一片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