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士英留了阮大铖、張捷、楊維垣三人,同到家裏商議朝裏事件。主賓坐定了,隻留小廝支應,士英開言道:“近日敝親家越其傑中丞那裏,解到童氏,稱係今天子舊妃,事關重大。阮年兄可知道麼?”阮大铖道:“聞便聞得說,不知其詳。”馬士英道:“今上不肯認她,初解到即命錦衣衛監候。童氏在獄,細書入宮日月及相離情事甚悉。今上隻是不認。如今還該怎麼?”阮大铖道:“我輩隻看今上意向。今上不認,竟置之死地罷了。”張捷道:“置之死地,覺忒處得重了。”阮大铖道:“真則真,假則假。我輩立朝,須要烈烈轟轟做一番大事。惻隱之心,豈今日之作用乎!”馬士英道:“真假未辨,從容再處。昨日選妃內臣田壯國有本來報,稱杭州選得淑女程氏。今上見隻一人,大是不樂。已經批旨道:‘選婚大典,地方官漫不經心,且以醜惡充數,殊屬不敬。責成撫、按、道官,於嘉興府地方,上緊加意遴選,務要端淑。如仍前玩忽,一並治罪。’有了這個旨意,如今該寫書與田公,托他多選幾名,奉承今上好麼?”阮大铖道:“定額三名,多選不得。待他父兄到京,看哪一個和我們做一路,就攛掇今上冊她做正宮,後來也好做我們的幫手。這還是小事。東林、複社,年閣台須立定主意,斬草除根。當年魏上公不聽我言,後來翻局甚苦。前車既覆,後車之鑒,不可不慎。”士英道:“領教,領教。”
阮大铖又說起左光先曾提到否,馬士英道:“前批委刑部郎中申繼揆嚴提,不知何故,還未提到。”阮大铖道:“如此看起來,申郎中一定也是東林也。如何不處他?”馬士英道:“緩提了一個犯人,不便重處。明日批到部裏,把申繼揆罰俸三月罷了。”
說了一番,擺上酒點來吃。正吃得熱鬧,阮大铖忽然說起徐、魏學濂,馬士英道:“他兩個名望素著,況且一個補官,一個在家,難把投清做題目,去處置他。”阮大铖道:“徐汧不在京,可曾補官?”張捷道:“昨已有本,補了少詹事了。”阮大铖道:“待我上本攻他,不怕他不去。魏學濂既在嘉善,何不把流寇偽官做題目,提他來京?就憑年閣台處置他了。”馬士英道:“明日傳今上旨意,差管班官吳一元,往嘉善去提他便了。”正是:
誰知議論朝綱事,卻是私仇公報時。
莫說馬、阮在朝專權誤國,再說選淑女的旨意已到杭州。太監田壯國,著同了撫、按,行牌到嘉興。兵備道先期出示。哄動嘉興城內外,喧喧嚷嚷,都說已經選了淑女程氏,如今真也要選繡女了。有女兒的人家,哪一個不害怕,哪一家不驚慌?連夜做媒人,尋女婿。富家女子嫁於貧家兒子,標致女子嫁與醜陋兒郎。還有那十五六歲的閨女,媒人攛掇嫁了三四十歲的丈夫,哪管白頭之歎!幾日之間,弄得一個嘉興城中舉國若狂,嫁的娶的日夜不停,路人為之擠塞。蘇人聞風效尤,亦是如此。其間錯配的不可勝記。後來有許多笑話做出來,難以枚舉。當時巴不得推了女兒出來,有人受領,就算是造化了。甚是縉紳大族人家,也是這般。愚民越以為真,哪一個不忙碌碌去幹這件事件,豈不可歎!昔人有一《繡女記》為證:
選語才臨郡國,訛言忽徹城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時僉舉焉。不待時及破瓜,作緣成偶;即發方覆額,亦指童子為盟。或議歸,或議贅,冰人竭蹶,應千門之命,市上盡作定婚店矣。吉期不必星照之日,采軒不必魚飾巾之絳裙。和合神馬,價勒三銖;婚牘紅箋,綿昂五百。致使雞不得談於窗,鵝不得陣於水,魚不得樂於國,豕不得化為後,牛羊不得日夕下山。桔柚楂梨,貴似交梨火棗;蔥韭薤蒜,珍如江芷杜蘅。花燭燕喜,十家而八九。有恐人知者,暗為送迎;複恐人不知,且揚言曰:“吾女已有婿矣!”縱府、縣嚴為告戒,且曰:“是寬我故留,以答天使者也。”假合錯配,何異流離。命亨者,得佳人,並得金珠璧帛無算。命否者,徒多一醜婦人累耳,又安所得雜佩贈之、琴瑟友之耶?幾日之間,係鴛鴦之足者,不知費仙人幾許赤繩也。夫一言之訛,一念之誤,令滿城忍辟一夫婦世界,童男姹女破性裂道,可勝言哉!吾聞之“不願生男願生女”,戚畹之寵,昔人所希。即修儀、貴嬪、婕妤之輩,無甚大不可為之事。若曰終錮長門,亦勝於驟落火坑,何又忍其委珠玉於草莽,而不自憐惜也。不亦大可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