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言的強項就是他的故事(1 / 3)

——專訪莫言小說瑞典語譯者陳安娜

朱曉佳 李乃清

2012年10月12日,諾貝爾文學獎開獎第二天,近千本《西門鬧和他的七世生活》(Ximen Nao och hans sju liv)在瑞典全部賣光。

同一天被搶空的,還有分別出版於1997年的《紅土地》(Det rda fltet)和2001年的《大蒜民謠》(Vitlksballaderna)。十幾年前,這兩本書的起印數也就是1000多本,但直到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宣布以前,都還沒賣完。

它們是陳安娜翻譯的3本莫言小說。在中國,它們的名字分別是《生死疲勞》、《紅高粱》和《天堂蒜薹之歌》。

《生死疲勞》直譯成瑞典語是一個很長的句子,而且索然無味。陳安娜最後不得不用書中的故事為它命名:主人公西門鬧經曆六道輪回,分別轉世成驢、牛、豬、狗、猴和大頭嬰兒藍千歲,用動物的眼睛看盡1950-2000年的50年鄉村史,這是所謂的“七世生活”。

陳安娜是瑞典人,她曾是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的學生。在過去的20多年裏,她翻譯過10多位中國作家的20多部作品。“陳”是隨夫姓——她的丈夫陳邁平,是比莫言更早時期的中國作家,1986年出國留學後定居瑞典。

菜市場、紅高粱和蒜薹

10多年前,安娜翻譯《紅高粱》的決定,是在菜市場做出的。

一天她出門買菜,遇到了鄰居羅得保。羅得保也是個漢學家,他曾經研究過魯迅,經營著一家名叫“鶴”的小出版社,專門出版中文書籍。安娜幫他翻譯過蘇童的兩篇小說,其中一篇是《妻妾成群》。

羅得保和她閑聊:最近看了什麼小說?

她向羅得保推薦了《紅高粱》。安娜那時候剛看完《紅高粱》,先是葛浩文的英文譯本,然後是原著。看小說之前,安娜看的是電影《紅高粱》,讀完小說,她才發現,電影“隻是故事的一部分”。

羅得保恰好也看了莫言,他推薦給她的是《天堂蒜薹之歌》——“蒜薹”在瑞典的菜場有賣,“高粱”這種東西瑞典人不種——這也是為什麼《紅高粱》翻譯成瑞典語時,變成了《紅土地》。

回到家,安娜開始翻譯這兩部用植物做書名的小說。

“他像一個老農民在給鄉下的孩子,或者其他的農民講故事。”安娜用“又漂亮又可怕”來形容這部小說。那些殘酷的故事:打仗、殺人、宰割動物,讓她感到有點惡心;但文字和畫麵又讓她覺得很美。

安娜對“死馬”的描寫記憶猶新:“墨水河裏,去年曾經泡脹漚爛了幾十具騾馬的屍體,它們就停泊在河邊的生滿雜草的淺水裏,肚子著了陽光,脹到極點,便迸然炸裂,華麗的腸子,像花朵一樣溢出來,一道道暗綠色的汁液,慢慢地流進墨水河裏。”

“馬死得很可怕,但莫言把它寫成很漂亮的東西。”安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因為在斯德哥爾摩國際圖書館有一份全職工作,安娜隻能在晚上和周末翻譯,所以工作進行得比較緩慢。

緩慢還有一個原因,她常常會遇到那些典型的中國北方農民用語——有些或許連中國的南方人都看不懂;還有一些令人窒息的中文長句,“一句話就是一整頁”。這時候她總得冥思苦想上好久。

然而最難的還不是句子,是那種“感情和氣氛”,安娜說:“莫言的特點不是語言難,而是太會講故事。”

安娜也記不清究竟翻譯了多久。多年後,《紅土地》出版,“鶴”出版社請莫言和王安憶到瑞典旅行——由瑞典作家協會買單。那是陳邁平和妻子第一次見到莫言。

他們在家裏吃飯,莫言提起陳邁平的舊作,陳邁平則發現莫言“喜歡吃餃子”——莫言曾經在一次演講中說,年輕時他之所以立誌要當個作家,就是為了能“一天吃三頓餃子”。

安娜對莫言的印象是,“很適合他的名字”。這個印象多年來沒有變過——2012年8月中國作協請安娜來北京參加翻譯大會。晚宴上,安娜看到莫言一直坐在那裏不怎麼說話,等到莫言起身發言的時候,那種老農民講故事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很幽默,很有意思。不說話的時候,他都一直想著呢。該說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

那次見麵之後,莫言一旦有新作,便會寄給陳邁平夫婦一本。2006年陳邁平讀到《生死疲勞》時,告訴安娜:“你可以放下別的,先譯這一本。”

如果按照日後瑞典文學院的頒獎詞,《生死疲勞》應該是一本典型的“虛幻現實主義作品”。安娜斷斷續續譯了6年,因為“實在太厚了”。

那些“虛幻”的部分並沒有讓安娜感到困擾。她用中文向《南方周末》記者提到東方的“輪回”:“大部分瑞典讀者都聽說過‘輪回’是怎麼回事。文化差異雖然有,但他們可能根本感覺不到那種障礙。你知道,有時候你其實沒看明白,可你以為自己明白了。”

問題出在“現實”的細節上:那些生長在中國北方的花花草草,還有各式各樣的中國菜名——比如莫言最愛吃的餃子,這些詞語她隻能音譯,然後做出簡短的注釋。

安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也許那些神話裏和現實裏的東方元素,最後恰恰成了瑞典人最喜歡的地方:“莫言把中國傳統民間故事、章回體的敘述方式、還有當地的毛腔‘歌劇’結合在一起,寫成一部當代小說。這讓他們覺得很有意思。”

小說翻譯出來是2012年,“鶴”出版社的主人早換了。那些羅得保喜歡的中國小說根本賣不出去。圖書館是他們為數不多的買家。但有時候圖書館處理舊書,也會毫不客氣地以一兩塊瑞典克朗的價格,把莫言的書處理掉。

羅得保欠了一大筆債,隻好一分錢不要把出版社轉給了別人。新老板也做外國文學,出版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作品,但總擔心像羅得保一樣賠錢,拿著熱乎的譯稿遲遲不敢開印。情急之下,安娜答應他可以不要翻譯費,《西門鬧和他的七世生活》這才艱難印刷了1000本。

好在莫言不是在說教

出版社並非多慮。

陳邁平曾和一位漢學家一起翻譯過王安憶。出版社先預付了他1000美元稿費,說好這筆錢從每年的圖書銷售額裏扣回。現在已經過去10年了,1000美元還是沒能扣清——書賣得實在太少了。

“王安憶的語言風格就像工筆畫,很難翻譯。”陳邁平把莫言的書比作“水墨大寫意”:“大寫意可能很容易展現,西方人也更容易接受。他們有‘虛幻現實主義’這樣的參照物。可精雕細琢的花鳥工筆畫,他們還真不一定喜歡。”

陳邁平和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是同事。這使得他有機會“參加過瑞典學院組織的研討會,穿過燕尾服出席諾貝爾獎晚宴,吃過一頓諾貝爾大菜”。

曾經有一段時間,陳邁平覺得餘華可能會是第一個得諾貝爾獎的人。那時候瑞典政府編了一套麵向高中生的“世界文庫”,收了100本書,其中就有餘華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