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龍應台、劉再複說莫言(3 / 3)

問:除了翻譯之外,還有哪些因素?

答:最主要的因素是作品本身的水平和質量,其次推薦人也很重要。像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就特別喜歡莫言,他真誠地推薦莫言好多年了。

問:什麼人有推薦權?

答:4種人有推薦權:一是大學的文學教授;二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三是國家級作家協會主席;四是相當於作家協會機構的主席,比如國際筆會主席。

問:您都推薦過誰?

答:我曾經推薦過巴金,但沒有被接受,後來推薦高行健就被接受了。

問:莫言可能獲得諾獎的消息傳出後,他遭受最多的是政治上的批評,您怎麼看文學和政治的關係?

答:我覺得瑞典學院的選擇是超越政治的,僅著眼於作家的文學水平、文學質量。作家有選擇政治立場的自由,瑞典學院不幹預這種自由。前蘇聯作家得諾獎的人裏麵,有的跟政府是不合作的,比如索爾仁尼琴、帕斯捷爾納克、布羅茨基;也有跟政府合作的,例如肖洛霍夫,他是前蘇聯共產黨中央委員,但他的代表作《靜靜的頓河》和《被開墾的處女地》確實很好。何況莫言完全是文學中人,離政治很遠也不太懂政治。他渾身都跳動著作家的良心,從不回避黑暗,每一部作品都是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的呼喚,對於數十年在中國土地上發生的政治荒誕現象,他都給了充滿正義感的回應。如果真要從“政治標準”苛求,把莫言放回“文化大革命”中,那麼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大毒草”,紅衛兵有足夠理由對他進行10次“檀香刑”和100次“牛棚”處罰。瑞典學院是正確的,它不把莫言看作“譴責文學”和“社會批判小說”,而是麵對莫言的心靈、想象力與審美形式,看到了莫言在抒寫時代現象時超越時代而進入文學的永恒之維。瑞典學院的院士們擁有清醒的良知,他們對作家隻有高標準的文學要求,沒有文學之外的政治要求與道德要求,唯其如此,它才擁有麵向全球複雜語境進行擇優選擇的可能。瑞典學院正是透過這種政治表象而把握莫言的真實文學存在,堅守文學的視野所以才贏得世界的尊重。

我們過去的文學批評最大錯誤就是: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文學就是文學。文學標準主要考察兩方麵,一個是作品精神內涵,一個是作品審美形式。唯一的標準應是文學標準、審美標準。既不能設置政治法庭,也不能設置道德法庭,隻能做審美判斷。

不要走向概念,而要走向生命

問:您跟莫言有怎樣的交往?

答:我跟莫言最初交往是80年代中期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當時軍藝文學係主任是寫過《我們播種愛情》的徐懷中將軍,他主持作家講習班,請我去給學員們開講座。

學員裏麵,當時最著名的是寫過《高山下的花環》的李存葆,他很有才華。此外,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莫言、劉毅然、雷鐸等,他們思想活潑,寫作能力很高。我到美國之後,在科羅拉多大學任教,葛浩文請莫言到科羅拉多大學演講,他的第一句話就說,在座的劉再複教授是我的老師。我還送了莫言一頂科羅拉多的牛仔帽。在我的心目中他也是特立獨行的牛仔。

大概是1995年,葛浩文要到中國看莫言,問我是不是也寫一封信給帶回去。我在給莫言的信中寫道:高爾基說過,托爾斯泰如果是生活在大海裏,肯定是條鯨魚,我希望你在文學滄海中也能成為一條鯨魚。他給我回了3頁紙的信說:你鼓勵我當鯨魚,可是我們社會卻太多鯊魚。

問:您對莫言的印象?

答:我的第一印象是:莫言是個赤子,滿心天真;第二印象是:莫言渾身充滿創作活力,很像法國的巴爾紮克(盡管他的創作風格更近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三印象是他滿肚子都是故事,他到我家裏時,科羅拉多大學東亞係的老師學生都來聽他講故事。他的故事讓大家目瞪口呆,又讓他們笑得前伏後仰,他真是個幽默大家。他說小時候他和他的同學在高密餓得不僅啃樹皮,還啃煤塊,鄉村小夥伴們個個啃得牙齒都非常堅硬、非常犀利。後來有些人去當電工,電線本應用線鉗剪,他們用牙齒一咬就咬斷了。他媽媽被分配到生產隊磨米,想偷點米出來,可是門口都有人站崗,結果他的媽媽就把米先吞到肚子裏,回家後用筷子一撬,吐出來給他們吃,所以,才有了獻給母親的《豐乳肥臀》。莫言既有苦難的體驗,又充滿了靈魂的活力。我們考察一個作家就要看他有沒有靈魂的活力。

問:您怎麼看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

答:高密東北鄉是莫言的故鄉,又是他創作的第一搖籃,故鄉和搖籃的饑餓貧困苦難造就了他,但他又超越他的故鄉,寫的是普遍的人性,還有普遍的人類生存困境。莫言很了不起的一點是,他看到“文革”之後我們整個中華民族被教條所窒息,需要生命的重新爆發。從《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到《豐乳肥臀》,甚至到《蛙》,都是生命的呼喚,生命的燃燒,生命的大覺醒,所以,在十幾年前我就稱他為“最有原創性的生命旗手”。莫言謙虛地稱我為老師,其實我更多地向他學習。他給我最大的啟迪是,不要走向概念,而要走向生命。

(實習記者黃昕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