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寫農村是一種命定(2 / 3)

問:您的作品一直沒有離開農村的土地,但您和很多作家寫農村的方法是不一樣的。我們注意到,您的作品如果連貫起來其實就是農村的心靈史,不知道您是否有意在這方麵創作一部完整的,比如表現百年農村心靈史的作品?

答:你說的是《靜靜的頓河》一樣的作品吧。其實我們國家20世紀60年代是有人可能完成這樣的作品的,但時代限製了他們的才華。從新中國成立到現在,又是50多年,這50多年的鄉村生活,其實並沒有得到深刻的表現,如果能把這50多年寫出來,肯定是了不起的,這50多年發生了多少悲喜劇荒誕劇啊?寫出來,很可能成為經典。但我也有些疑問,當今這個時代,這樣的書還有人看嗎?

問:現在的讀者並不拒絕經典,而且目前也沒有經典可以期待。

答:讀者對經典不要有太大的期望,每個時代,能產生幾部經典就行了。即便發動全國的作家來製造經典,即便設上幾億的文學基金,給作家們提供優裕的創作條件,也無濟於事。經典恰恰是在油燈下窯洞裏寫出來的,經典是淡化了經典意識之後寫出來的。經典都是作家孤獨心靈的產物,轟轟烈烈,標語口號,披紅戴花,敲鑼打鼓,那是大煉鋼鐵,不是寫作。

有電燈的地方沒有童話

問:關於您的作品,我的一個閱讀記憶,好像您的小說中所有的動植物都是活的,都是有生命的。《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勞》……似乎小說中每一個物件都是活的。在您的作品中,看到的是您對每一個生命每一個個體的靈性的表達和尊重。

答:台灣的出版社剛給我寄來了他們翻譯的馬爾克斯傳,開篇第一句話就是“萬物都有生命,問題是怎樣喚起它們的靈性”。在我的寫作過程中,並沒有刻意要表達他們的靈性,那為什麼在我的作品中有些動植物仿佛能夠通靈呢?我想這還是和我的童年有關係。我11歲輟學,輟學後有過一段大約三五年特別孤獨的時候。那時候還是生產隊,11歲的孩子連半勞力也算不上,隻能放一放牛、割一割草,做一些輔助性的勞動,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牛。一天掙3個工分。牽了牛到荒地去,早上去晚上回,中午自己帶點幹糧,整整一天,太陽冒紅就走,直到日落西山才回。一個認得點字的孩子,對外界有點認知能力,也聽過一些神話傳說故事,也有美好的幻想,這時候無法跟人交流,隻能跟牛、跟天上的鳥、地上的草、螞蚱等動植物交流。牛是非常懂事的,能夠看懂我的心靈。這樣一直到15歲,成了半勞力,可以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了。這三五年真的是太孤獨了,想說話又沒有說話的對象,有時候在田野裏大喊大叫,更多的時候是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緩緩飄過的白雲,看天上鳴叫的小鳥,胡思亂想。我對鳥也很了解,像雲雀。它在天上叫我就能準確地在地上找到它的巢。我曾經把麻雀的幼鳥放到雲雀的窩裏,看著雲雀把它養大了。我就猜測雲雀母親看到自己養大的這個怪物後的心情。1984年我寫了一個中篇《球狀閃電》,那其中很多動物植物就都有心理活動。聽到的故事對我也有影響。農村是泛神論,萬物都可以成精,比如一棵大樹,百年之後就是老樹精了,我們村頭就有這樣一棵樹。還有蛇。我對蛇的恐懼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而且有種心靈感應。村裏的一個老墳頭上麵長了茂密的小樹,我感覺裏麵有蛇,喊一聲,果然就有一條小蛇遊了出來。小時侯為什麼我是不受家長喜歡的孩子呢,就是因為我的膽子太小,想象力太豐富。割草的時候膽大的孩子很快就割滿一籮筐回家了,我總是很長時間還割不滿。有草的地方我就害怕有蛇、有刺蝟,但又盼望著草裏有小鳥,發現有小鳥就愛不釋手,怎麼還能割草?發現蛇就不斷地摸亂頭發,因為傳說隻要頭發的根數被蛇數清,人的魂就被蛇攝去。然後就召喚孩子們來打。隻要發現一條蛇,一個上午就過去了,哪裏還能割滿草筐?小時候我每時每刻都感到怕,至於究竟怕什麼,也說不清楚。孤獨的童年生活和聽了太多這樣的故事,導致了我不怎麼和人交流。這和城市孩子不一樣。所以我想,是不是科技越發達的地方,這種人和自然的交流就越退化。

問:但這種人和自然的交流對文學創作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答:(笑)所以我認為,要訓練一個作家的話,小時侯應該把他放到一個沒有電的地方。晚上太明亮了,童話就沒有了,想象力也就萎縮了。有一年和王安憶一起去瑞典,我就知道了丹麥產生安徒生是和那時侯他們特別落後有關係。因為他們靠近北極,有一個漫長的冬天,白天隻有三四個小時,晚上一家人圍坐火爐,這不產生童話產生什麼?如果到了北京上海,燈火通明,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纖塵畢現,童話就消失了。所以有電燈以後就沒有童話了(笑)。

問:我看過一個材料,說王安憶最喜歡的作家就是您。

答:這是《北京晨報》前幾年登的。我想那是王安憶答問話時隨口說的。馬上被問話者捕捉了,變成了一個標題,顯然缺乏深思熟慮。

問:可我感覺王安憶說話是很慎重的,她不會隨意說,也不會說違心的話。

答:我覺得她這麼說,是因為我和她在創作上反差比較大,離得比較遠。如果一個人發現別人的東西寫得和自己很相似,他是不會喜歡他的。我寫農村,她寫上海,她當然也寫過農村,她是寫蘇北的。但是我覺得她是用城市的眼光寫的,當然寫得也非常地道,但是還是不一樣,視角不一樣。

問:我感覺您和她之間還是有共通之處。就是作品中對心靈、對世界、對每一個生命體都非常關注,是一種內心的真誠的關注。

答:我想這是任何作家都不能忽視的一個問題,就是對人物內心的關注。我記得文學界20世紀80年代有個討論,就是文學要向內轉,作家應該從人物的內心出發寫作。

問:作家要具備一種能力,能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深處去。

答:或者說在某一瞬間自己的內心完全和人物的內心同化,這和戲劇演員在舞台上的移情還不一樣。《檀香刑》中劊子手浸泡檀香木時的心理,完全是一種想象,我相信曆史上沒有過,殺一個人哪用得著那麼費事。

問:那是一種近乎宗教般的情結和舉動。

答:它要求寫作的時候要自信。而且某個時候,我就是他,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認為我應該得到這種榮耀(被太後賞賜)。那麼細節緊接著就來了,既然我是把劊子手這個職業看得無比榮耀的,那我就是在替皇帝做事,我就是國家法律物化的表現,國家法律最後就體現在我身上。既然如此神聖如此莊嚴,那檀香刑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刑具的製作都是非常莊嚴的事情。

問:您給他找到了莊嚴的依據。

答:對,為了發揚劊子手行當的職業精神。也是一種表演。受刑執刑都是戲。

小說的第一因素是好看

問:《檀香刑》是想象力的大爆發,您的文學創造力也是受到人們承認的。但當代文學的想象力似乎成了一個問題。還有就是現在的作品中表現出的講故事的能力。比如說,我們就可以說,應有很強的講故事的能力,但似乎現在的一些作家不屑於講故事。想象力、講故事的能力在文學創作中究竟有什麼樣的位置?

答:講故事的能力就是想象力。有的人可以講一個活靈活現的故事,就因為他有想象力。當然想象力比講故事的能力要寬闊一點。語言方麵調動詞彙方麵,都是需要想象力的。小說的結構,也需要想象力。語言方麵,確定敘述的調門就好像電腦裏確定了一套程序,它會自動搜索需要的語言。比如寫一個省委書記,肯定有一套他的詞彙,講一個老農民,他也有他的一套詞彙。但歸根到底是需要想象力的。有些比喻,像《圍城》裏的,婚姻比做鳥籠,像這種精彩的比喻是都需要想象力的。如果對一個文本進行分析,可以看出,比喻用的多少,可以顯示出這個作家想象力的強弱。當比喻用得多而貼切有創意時,這個作家的想象力就是比較強大的。當一個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沒有用什麼比喻或是一些爛透了的比喻,起碼就是他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不夠。再有一個是故事的編撰。編得合情合理又出乎意外,這就是一種想象的能力。現在不少作家編故事的能力都很強,寫電視電影劇本時,主要是編撰故事。但有時就是差那麼一點點,結果就完全不一樣。

問:說到講故事,現在很多作家似乎不屑於講故事。

答:有一種認為是,最好的小說是不講故事或淡化故事的。這種淡化故事的傾向在80年代中期就開始了,它主要受西方的影響。一些人認為傳統的講故事的小說已經耳熟能詳了,要進行小說革命,要全麵革命。不僅革掉語言,而且要改變小說最基本的要素。有人就淡化故事,但淡化故事並不等於沒有故事,沒有故事短篇可以,像馬爾克斯的《伊麗莎白在馬孔多時的觀雨獨白》,就寫一個女人看著窗外的暴雨胡思亂想。但如果是長篇,或是一個中篇小說,沒有故事,那怎麼讀?而且在現在,它拿什麼去吸引讀者?我一直強調小說的第一個因素是小說應該好看,小說要讓讀者讀得下去。什麼樣的小說好看?小說應該有一個很好的故事精彩的故事。因為所謂思想、人物性格的塑造、時代精神的開掘,所有的微言大義,都是通過故事表現出來的。而且做評論文章,單純從結構和文體,也是沒有多少話好講的。所以我認為還是應該有故事,而且應該有精彩的故事。尤其是在長篇小說裏,更應該有讓人看了難以忘記的故事,這樣才有可能產生讓人難以忘記的可以進入文學畫廊的典型人物,那些美麗的語言才有可能附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樣故事淡化的短篇存在,像孫甘露的一些小說,《信使之函》等,但後來的第三、第四、第五篇還有人讀嗎?我覺得作為一種實驗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所有的長篇所有的小說都這樣了,那將是小說的末日。

問:您剛才說電視劇都在講故事。但我的感覺是在濫講故事,講爛故事,模式化了。一方麵現在的電視劇不好看,很多導演也把目光投向了作家,另一方麵,小說家現在的寫作也有小說劇本化的問題。您是比較早觸電的作家,不知道您關注過這些問題沒有?

答:這是個老問題了。一是電視劇好看的不多,這也不能勉強,因為電視劇就是一種商業性的操作。很多導演在拍電視劇時不把它當藝術作品來拍。有很多時候是一種撈錢的手段。因此不要指望所有的電視劇好看。但每年還是有那麼幾部值得看的。為什麼不好看,同類題材克隆的太多。還有就是現有的限製製約了電視劇的精彩。比如現在一些現實題材的,沒辦法深入。我在《檢察日報》工作,了解了很多貪汙反貪之類的事情。我也寫過,也和別的作者寫的差不多。比如涉及到公檢法自身的腐敗黑暗,怎麼把握尺度?還有一些影視化的小說,作家創作時就希望自己的作品受到導演的注意,這完全是一種功利行為。這樣做是無可厚非的。但我的經驗是不能這樣做。如果一開始就考慮我的小說要改編影視劇,那小說寫得肯定就變了。我覺得寫小說就是寫小說,絕對不要去考慮影視。而且,真正的好導演,他不需要你向他靠攏,他會向你靠攏。這個我有親身經曆。寫《紅高粱》時,誰想到要改編電影啊?而且那時候我覺得我離電影非常遙遠,但張藝謀看了後很激動。後來大概是1990年時,張藝謀找到我,說想要我寫一個農村題材的場麵宏大的有意義的故事。我給他寫了一個。他說,你千萬不要想張藝謀改編電影的事,你就按你的小說寫。但事實上做不到。我寫的時候,加強了故事性加強了懸念,注意到哪個細節可能在電影裏會有用,寫出來的這個中篇《白棉花》,我認為是我的中篇裏不成功的,簡直就是把有意思的東西給糟蹋了。張藝謀看了,他認為也很難拍。他看了以後沒被我打動。為什麼我千方百計想向他靠攏的時候打動不了他,而在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時候他反而被我的小說吸引來了呢?所以我認為,不要向什麼靠攏,好的小說自然會吸引好的導演。千方百計的靠攏也許反而背離了影視。或者說,如果真的想搞影視,就不要經過小說這個環節。從一開始就按影視劇本來構思。還有,好的影視作品,都是有很強的文學性的,尤其體現在它們的台詞上。給我留下印象的像《大明宮詞》,雖然它的台詞過於優美了,像話劇,但毫無疑問它充分考慮了台詞的文學性,而這也恰恰是它的特點。《走向共和》台詞也很精到,人物的台詞讓人覺得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讓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