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寫農村是一種命定(3 / 3)

語言就是一種說服力

問:您的小說語言,有評論家用“汁液橫流”來評價,而您在《四十一炮》後記中也說是“語言的濁流衝決了堤壩”,可以想象,需要什麼樣的語言的洪流才能衝決一個堤壩,小溪流是不可能衝決一座堤壩的。您自己認為,《四十一炮》的語言有點轉,轉到了有點優雅上,但我還是感覺到了您語言上一以貫之的“狠”,而且您的語言還被稱為“動物語言”,這個動物,一是指沒有羈絆和規範的野性,二是動物性。您一直強調小說是語言的藝術,這些來自讀者和評論界的概括,您怎麼理解?

答:我覺得語言就是一種說服力。對語言的技術化的量化的分析是很困難的,有一些可以量化,比如常用的詞彙;但作家的語感是無法量化的,語感是有獨特性的,我們讀魯迅讀沈從文,差別是很明顯的。我相信讓魯迅和沈從文講同一個故事,兩篇小說都會是好小說。在這個意義上,故事不重要了。他們的語言本身就已經變成了藝術,成了小說。故事情節是附在語言之上的。80年代中期一批年輕作家要消滅故事,可能就從這來的。所以它也是有道理的。

真正寫到那種泥沙俱下的時候,是一種下意識。所有的詞彙都不是想出來的,是它自己湧出來的。再有就是你對筆下寫的東西的認知深度。至於為什麼會進入這種狀態,我覺得作家自己是很難進行條分縷析的。有時候過了十年八年後再讀原來的作品,還會納悶:這詞從哪來的,我怎麼現在想不出來。我的語言的形成,主要還是和童年的關係,和原野鄉村文化有關係。當然後來的學習豐富了我的語言。

問:對您的創作,陳思和認為,是革命性和破壞性相結合。

答:我的確沒有想到過要革誰的命。但這種感受這種情緒是有的。現在回憶80年代在軍藝學習時,就是感覺到不服氣。我就覺得你們寫的東西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東西,為此當然得罪了很多人,說了很多刻薄的話。好小說是什麼樣的,你讓我說,我真說不出來,但我就是覺得當時文壇走紅的給了很高聲譽的作品不好,我覺得這不是我要寫的小說。當然隻能用作品來說話。我覺得作家的氣是很重要的。當你處在胸懷大誌急於想表現又表現不出來的時候,那時候可能就把你的很多潛能都調動起來了。一旦穩定下來有評論家這樣那樣指點後,我的創作反而進入了比較難的時候。現在我就進入了一種創作要特別小心的時候。

問:這個小心是什麼意思?

答:這個小心就是千方百計地減少對自己的重複,但是是非常困難的。比如說《四十一炮》,我盡量想寫得語言和《檀香刑》不一樣,但讀者可能還是感受到一以貫之。可能語言內核的東西還沒有變掉。故事變化很容易,比如我可以寫一個《師傅越來越幽默》這樣的作品,但它為什麼會有不像的感覺呢?就是因為語言沒有說服力。這個不像就產生於我寫這個人物時沒有像其他人物一樣,我在某一時刻可以變成他。因為我畢竟對這麼一個老工人的心態不是特別熟悉。當然我也接觸過這樣一些老工人。他放在縣城裏我還是很熟悉的,但放在大城市裏就不熟悉了。《師傅越來越幽默》的故事如果放在縣城放在鄉鎮可能就好一些。第一我有自信啊,我一有自信我的語言就有說服力。當然《師傅越來越幽默》你看了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但可以感受到它缺少說服力。

問:您自己認為,《檀香刑》是您創作的一個分野,此前多少還是受的魔幻現實主義影響,此後完全轉到了本土的鄉土文化。但就像您剛才說的,我感覺您的創作從始至終是有口氣貫穿下來的。對民間傳說、民間文化的繼承一直沒有變,隻是在表現方式、結構或敘述方式上發生了一些變化。內核是以一貫之的。

答:我覺得是這樣的。地方小戲是民間文化中對我產生影響的很重要的藝術樣式。這些東西在我過去的小說裏肯定已經發生作用,《透明的紅蘿卜》、《檀香刑》裏都有,後者用小說的方式來寫鄉村的戲劇,這個時候作家的主觀意圖就比較明確了。這也很難說好還是不好。

小說家應該有強烈的批判精神

問:韓少功的丙崽,阿來的土司二兒子,您的炮孩子和肉神,都是有種通靈色彩的形象。如果用正常人的標準來衡量,他們都是非正常的。但恰恰是這樣的形象,往往使作品內涵更豐富。為什麼塑造這樣形象的作品往往更吸引人或更容易成功?

答:這確實是世界文學中的一個普遍現象。回想一下,這樣的主人公是太多太多了。格拉斯的《鐵皮鼓》、倫茲的《德語課》,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歐·本茨《饑餓的道路》,這種傻孩子或超常孩子,為什麼會有說服力呢?我想,這樣的小說反映的都是打破了平庸的非正常的奇特生活,通過這樣的孩子的眼睛看來是不是更準確一點。再有,我的小說為什麼要確定羅小通的炮腔炮調,就是考慮到這種生活的說服力。我怕讀者難以相信這種生活的說服力,所以我就先框定這是一個炮孩子的炮言炮語。他在講述的時候就是一種創造,不要用現實的條框來框定。這是可以從創作心理學上來研究的一個課題。很多世界的國內的著作都有這種超常的小孩在裏麵,一群傻瓜。傻孩子現在太多了(笑)。也可能傻作家太多了,很多題材雷同。我剛給《小說選刊》原創版寫那個《火燒花籃閣》的結尾:接下來的故事,無論他怎樣努力地想不落俗套,都會變成對時下流行小說的拙劣摹仿。

時下一些作者挖空心思搞一個創新,回頭一看,又落入另一個圈套了。怎麼辦?隻能盡量做到不重複自己也不重複別人,但實際上你以為沒有,其實還是在重複。

問:《四十一炮》的後記您有一句話,說“我不談思想”。在您和大江健三郎的對話中,也有一句話:“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有一顆農民的良心,不管農民采取了什麼方式,但我和農民的觀點是一致的。”這是談到《天堂蒜薹之歌》時說的。“我是從鄉村出發的,我也堅持寫鄉村農村,這看起來離中國當今的現實比較遠,如何把我在鄉村小說中描寫的感受延續到新的題材中來,這是我思考的問題。因為我寫的是小說,而不是大批判的文章。”“經過了一段創作以後,我發現作家是不能脫離社會的。一個作家可以千方百計地逃避現實對你的影響,但現實會過來找你。”前麵談到的這些作品,看上去好像離現實有一段距離,但是否從這樣的角度反而更利於切入我們生活的本質?表現生活的力度更大更直接一些?就像您離開高密東北鄉後,因為距離反而獲得了更好的表達?

答:作家寫的時候未必會考慮這個問題。但現實的影響還是有的,我讀《爸爸爸》,這個小說對“文革”的批判的意圖是非常明確的。《塵埃落定》中,可以看到阿來的藏人立場。《四十一炮》,我盡量地把這個故事變成童話或寓言,但羅小通講到90年代的農村時,我對農村的看法也是掩蓋不了的。我沒有批判老蘭,沒有罵老蘭,但實際上我對他的態度是明顯的。作家應該盡量往後藏,不談思想不代表沒有思想,我對老蘭這樣的人物肯定是持一種批判的態度的。但是不是這個小說就完全把他掩蓋住了呢?我並不知道。當然有些作家可以在作品裏直接表達愛憎表達思想。我的意思是,我不代替人物說話。既然是羅小通這個炮孩子在講話,那麼所有的思想都是羅小通的,現實生活中,我對老蘭這種人物深惡痛絕,但羅小通對他很讚賞;我對父親這樣的人物有同情,但羅小通是瞧不起的。這也是文學作品的批評方法的問題。究竟怎樣看待作家和小說人物之間的關係,究竟怎樣把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中人物的思想區分開來?當然,作家的思想最終也製約他對小說素材的選擇,也製約了他作品水平的高低,但完全把作家思想和小說人物的思想劃等號,這種批評方法非常的陳舊。

問:在這個作品中,無論羅小通最後怎樣,讀者是能讀到一種非常尖銳的批判的。

答:寫作時,我在裏麵也表達了很多的諷喻。起碼我覺得是對現在社會人的變態的誇大的欲望的一種批判,羅小通在吃肉上表現出的病態和誇大,以及肉神廟、肉神節,就是人的非正常欲望的表現。和尚的性史,就是對現在泛性的諷刺。寫《酒國》時,這個主題也是非常鮮明的:對酒文化的反諷和批判。但我沒必要自己跳出來罵,這就是我說的不談思想的意思。作家的思想沒有直接表現而讀者能感受到,這是一種最好的境界。

問:現在有一些作家,不談批評,不談思想,這個不談和您說的不一樣。您覺得,小說家要不要批判精神?小說應不應該有批判精神?

答:小說家應該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實際上每個人都在批判,作家不能簡單跳出來,像罵大街的,但這種批判精神應該是支撐小說的時代精神。你選擇了作家這個職業,你就選擇了一個反叛者的行當。扮演了一個反叛的批判的角色。任何一個時代的好作家都是扮演了一個批評者的角色。像鐵凝、王安憶、張平,他們的作品中都有著批判的精神,但表現方式卻是大不相同。

問:這也正是為什麼讀者老百姓喜歡他們的作品的原因。

答:如果真是要歌功頌德,看《人民日報》就行了,還要看什麼小說。

問:您現在在山大文學院帶研究生。原來是作家紛紛到學院去充電,現在是作家紛紛到學院去講課、任教,對此您有什麼體會?

答:我覺得我是不稱職的。作家有兩種,一種是學者型,還有一種,像台灣說的,叫素人作家。我更多地還應該是素人作家,靠靈性、直覺、感性和生活寫作,不是靠理論、知識寫作。當然,有一種作家是完全可以到大學裏去當博導的,像葉兆言、格非,他們都是讀書破萬卷的,又家學淵博。而且他們掌握了做學問的全套的方法,我覺得我是濫竽充數。再有一種,像王蒙、梁曉聲,他們也可以當教授。他們經驗很豐富,理論的能力很強,口才也好。

問:您不覺得作家介入到當代文學的教學,對這個學科的發展對文學的發展來說是有利的嗎?

答:總體上說,我覺得這個現象是好現象。但亂套了也不好。如果每個大學裏摻雜這麼一兩個作家,起碼可以消滅學生對作家行當的神秘感。

說明:

外表溫和、不善言談的莫言一旦說起小說來,你能感覺到他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往外迸出的激情,還有對於語言的強大的控製力。的確像他後來說的,在他的文學王國裏,他就是國王。這次對話中,由《豐乳肥臀》引出的一番對話也讓我明白了,莫言對於自己中國作家的身份、定位和職責有著異常清醒的認識,正像他自己說的,故鄉對於他的創作而言是財富更是限製,正是這種被認知了的限製,成就了莫言的文學敘事。

(這個對話完成於莫言小說《四十一炮》出版以後,應該是7年前了。最早發表於《鍾山》,後收入山東文藝出版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叢書《莫言卷》中,原題為《我寫農村是一種命定——莫言訪談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