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英
誇張點說,從我出生的那天起,《蛙》這個小說就開始萌芽了。
1955年2月17日,莫言在山東省高密縣大欄鄉的一個農民家庭出生。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他母親,也不是父親,而是他的姑姑。1981年,他的女兒管笑笑出生,她見到的第一個人,同樣是父親的姑姑。
在莫言老家山東高密東北鄉,姑姑在過去幾十年裏一直是當地家喻戶曉的接生婆。經她手上來到這個世界的嬰兒,既有像莫言和哥哥姐姐這樣在60歲左右的人,也有比莫言女兒更小在20歲左右的年輕人。
“姑姑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基層的婦科醫生,從18歲開始一直幹到70歲,由她接下來的孩子差不多有一萬個。姑姑走到哪裏,人們都像迎接菩薩一樣。”然而,在上世紀70年代末期實施計劃生育政策後的30年裏,姑姑在東北鄉成為了不受歡迎的人,“走到哪裏像瘟神一樣誰見了都罵,夜裏不敢一個人出門,走路有人從背後用磚頭砸。”莫言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
作為莫言少年時代最喜歡的人,姑姑的人生故事一直存留在莫言的記憶裏。但莫言在過去的30年裏遲遲沒有動筆,原因是寫姑姑的故事勢必會寫到計劃生育政策。“當時計劃生育政策說是要管30年嘛,這個政策的時間期限過後,這幾年學術界有很多人開始對計劃生育政策進行了研究和反思,廣播、電視和報紙上出現許多討論,我覺得這個故事可以寫了。”
騎自行車下鄉的姑姑
這個姑姑是我爺爺的哥哥的女兒,準確地講是我堂姑。
大爺爺是我們高密東北鄉有名的老中醫,姑姑從小跟大爺爺爺學醫。新中國成立以後,政府非常關心人民的健康,在全國範圍內開展了新生育法的培訓。當時有文化的人不多,姑姑從小開藥方,認識字,因而被當時的縣衛生局選中,成為新法接生培訓班的首批學員。
在姑姑這樣的醫生出現前,民間的接生婆都是用民間的“土法”:把馬路上的塵土墊在孕婦身下,用帶鐵鏽的剪刀剪掉嬰兒的臍帶,然後用破布、棉花來包紮,造成了大量的嬰兒患破傷風死亡。新法接生首先就是對嬰兒臍帶進行消毒,再用紗布包裹好。
農村人剛開始對新法接生很不接受,他們認為生孩子就是很自然的一個過程,就像樹上的蘋果熟了要落下一樣,瓜熟蒂落,沒有必要要醫生來幹預生育過程。在鄉下任何一種變化都很艱難,即使是科學的變化。即使有政府的強製執行,姑姑當時的工作也很艱巨,在大量的實踐和事實麵前,慢慢把用土法接生那批接生婆們給淘汰掉了。
新法接生很快就代替了舊法接生,姑姑成為東北鄉唯一的接生員。我姑姑工作表現非常出色,因為她父親(我大爺爺)是地主成分,在當時很受歧視。如果不是因為人才缺乏,一個地主的女兒,是不可能從事這樣的工作的。這個工作雖然辛苦,天天在農村跑來跑去,但這是個鐵飯碗,國家的正式醫生,每個月拿固定的工資,退休了還有退休金,一輩子有生活保障。所以,姑姑工作為什麼那樣積極,執行黨的命令那樣堅決,是有這個背景條件的。
在《蛙》這部小說裏,我做了一些技術處理,把姑姑寫成烈士的女兒,父親曾經是八路軍醫院的院長,因為革命而犧牲。她是在黨的關懷下長大的,出於自己的政治覺悟,在執行黨的計劃生育政策時是不折不扣,貫徹到底的。因為在以往的小說裏,我們寫家庭出身不好的這種人物寫得太多了。
我姑姑接生了一萬多個孩子,在當地婦女心中威望很高。我母親跟講我一個嫂子生孩子難產,村子裏的接生員已經束手無策,隻好跑到公社醫院把我姑姑找過來,她來了就罵產婦:“你想死還是想活?想活就聽我的,想死我就不管我走了。”產婦一看她來了,立刻信心大增,10來分鍾就生出來了。
我和哥哥、姐姐這批50年代出生人,比我小的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包括我女兒這批80年代出生的人,都是姑姑接生的。我母親說我姑姑藝高膽大,說我侄女出生時,姑姑拽著個嬰兒的腦袋,“啪”地就拔出來了,出來之後提起來就拍屁股,小孩哇地就哭出來了,姑姑就說“行了”……手藝熟練到似乎隨意的程度。
在姑姑剛剛工作的上世紀50年代,政府用物質獎勵生育,每生一個孩子都可以獎勵油票、布票。那時候是姑姑在高密東北鄉聲譽最高的時候,因為她帶來了生命帶來了喜悅。每到一個村莊,所有的人見了她都要笑臉相迎,對她非常尊重。當時鄉下很少有自行車,她騎著一輛德國產的自行車,一進村莊按鈴聲,所有孩子都跟著她跑。
到了60年代初期,因為三年自然災害,出生率幾乎為零。1962年秋天,高密東北鄉地瓜豐收,饑餓的村民們,吃了足夠的地瓜,恢複了身體的健康,也恢複了生育的能力。1963年春天,誕生了一大批小孩,這批小孩被姑姑就戲稱為“地瓜小孩”。這時候國家依然對生育大加鼓勵。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後期,政府才開始控製人口生育,“三個多了、兩個正好、一個不少”。計劃生育開始推廣的時候,阻力很大。當時農村的老人都堅決反對這個政策,他們說從來沒有哪個朝代不讓人生孩子的。我爺爺經常說,周文王的時候,路上行人肩並肩、摩肩接踵,於是“馬下雙駒,麥秀雙穗”。老天讓孩子生下來就會讓他活,人口竟然也可以控製?這在那些老人們的心中,簡直是大逆不道。
因為計劃生育,姑姑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逆轉,到70年代後期,計劃生育政策慢慢越來越嚴格,尤其是到了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計劃生育變成一項國家鐵打的政策。作為婦科大夫,我姑姑開始由原來的單純接生到開始承擔計劃生育工作,這讓她成為了一個不被鄉親們歡迎的人。
當然,小說中的“姑姑”,與現實中的姑姑,差別很大。基本上不是一回事。
農民為什麼拒絕計劃生育
我老家高密從上世紀70年代末就開始實施計劃生育。我當時就聽村裏人罵,曆朝曆代聽說過閹豬閹狗,沒聽過“閹人”的。他們將“男紮”成為“閹人”。
最早的時候是政府號召工作幹部帶頭做結紮手術,要求他們起帶頭作用。我們老家是公社書記帶頭先紮,那下麵的幹部沒辦法,他們一結紮,普通農民隻好也跟著進醫院了。第一批人手術做完,有部分人結紮以後腰疼,身體乏力,不能從事原來的體力勞動。後來政府根據這個情況調整,開始主要以婦女為結紮對象。
我見過計劃生育工作人員在農村免費發放避孕藥具,有的婦女當麵吞下藥,轉身就吐出來了,因為避孕藥對身體有副作用。還有些調皮的小孩,把避孕套吹得像氣球一樣,拿著滿大街地玩。
1980年,黨中央發給全國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的一封公開信,說我們的人口到了非控製不可的地步了,黨員和團員要帶頭,每對夫妻隻生一胎。
當時的政策對城市和農村是分開對待,城市戶口隻許生一個,不論男女;農村戶口,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可以生兩胎,但第一胎和第二胎的生育時間必須間隔6年。
農村的計劃生育最嚴格的時候,是80年代初期。因為當時還是人民公社,土地是集體所有製。農民出門要“革委會”的介紹信,吃飯需要糧票,晚上住旅店需要村子裏的證明。否則就會把你當“盲流”收拾起來。如果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除了對你進行經濟處罰外,生產隊取消你的勞動資格,就沒有糧食吃。
農民不接受計劃生育,有各種各樣的原因。首先是傳宗接代的傳統思想根深蒂固,你沒有兒子,屬於“無後”孤老,斷子絕孫,被人看不起。女兒是嫁給別家的人,不像城市工人有退休工資,農村老人沒有人養你,必須養子防老。從生產角度來看,農村的體力勞動繁重,基本上靠男性。
在人民公社時期,集體勞動還稍微好一點,重活都是男人幹,婦女幹一些輕鬆活,反正大家都是掙工分。土地承包到戶,一家一戶,勞動生產全靠自己幹,男勞力就更加重要了。
中國的農村都是宗族社會,每個村子都有幾個家族,鬥爭很厲害,如果家裏沒有男人,發生矛盾的時候往往會被人欺負。一個家族男人多,有這個作後盾,才有可能當上大隊書記、村委主任。如果沒有家族做後盾,根本不行。所以計劃生育的實施實際觸犯到這些問題,在農村推行就特別困難。
計劃生育剛開始能夠在農村落實下來,主要依靠的是人民公社這個計劃經濟體製對人的管理、控製,另外是靠《蛙》小說裏描寫的“姑姑”這樣一批鐵杆的計劃生育的貫徹者,她們真的是執行黨的政策,不折不扣的執行,如果沒有她們,根本落實不下去。“姑姑”實際上也非常委屈,本來她接生過這麼多孩子的人,到哪裏都受人歡迎,因為計劃生育,後來誰見了她都罵,夜裏不敢出門走路——有人從背後用磚頭砸她。
加上國家在計劃生育政策上最開始的時候,實行的是一票否決製,不管農村還是城市,任何單位出現計劃外超生現象的,當年的成績全部不算。如果是城市,整個單位的工作測評都會受影響,全體職工的獎金肯定就沒戲了。所以,在計劃生育上,不管農村還是城市,都是一把手當計劃生育工作領導小組組長,親自抓計劃生育,用盡各種辦法,確保不出現超生現象。
為了達到控製人口的目的,基層的工作人員使用了很多手段。首先是罰款,如果家裏沒有錢,搬走家裏的家具物品,用拖拉機拉著鋼絲繩拉倒房子。這些都是發生過的事實,不是我虛構的。有的人家害怕這樣的結果,偷偷跑到遠方的親戚家去生,是女兒就送給別人了,兒子就抱著回家了,你怎麼罰都行,反正我兒子已經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