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蛙》的虛構和姑姑的真實故事(2 / 3)

農村的計劃生育出現轉折是在改革開放以後,土地包產到戶,人民公社解體,沒有控製能力了。農民可以自由流動了。為了生兒子,他帶著老婆跑到城市去打工,沒地方住就立交橋下支個棚子,白天彈棉花晚上生孩子,如果生的是女兒,他也不回老家落戶口。

2006年的時候,我在雲南碰到一個四川籍的賣茶的小姑娘,她外號叫“三千八”,當時她媽懷了孕躲到一個叫鴛鴦橋的地方,當地鄉政府把她爺爺奶奶她爹全抓到鄉裏關著,因為算命先生告訴她爹是個男胎,結果生出來是個女兒,她爹很失望,交了3800元罰款,從此叫她“三千八”。我小說中那個陳眉的原型就是這個小姑娘。

上世紀90年代,國家進行了一次人口普查。我二哥參加過這項工作,我聽他說,每個村莊都有許多家找不到人,門上一把鎖,有的人家十幾年沒回村子了。找到他的鄰居問“老張家去哪了?”回答好像去青島了吧。青島那麼大上哪找去?

即使是這樣,也查出來一批沒有報戶口的孩子,他們都是家裏繳不起計劃生育超生罰款,戶口一直沒有落下來,全部是“黑人”。考慮到他們的未來,後來政府集中給他們解決了戶口,他們才能夠上學。

最近這10來年中國又出現了一批沒有戶口的“黑孩”,尤其我到南方去看到一些地方,生了女孩就不報戶口,生到第二胎還是女兒不報,一直生了兒子再一起報戶口。還有一種逃避方法是,不結婚先生孩子,因為去領結婚證時政府會給你生育指標,他一定要生了兒子再去領結婚證。

我去年回老家,有一戶人家生到第三胎,村子裏的幹部叫他交罰款,他說“沒有錢,你們借給我吧”。然後又說“你看家裏什麼值錢你拿走吧。”他家裏什麼都沒有,隻有一鋪土炕,一條破被子,管計劃生育的幹部根本拿他沒辦法。

某些地方計劃生育政策已變成隻是罰款的依據,個別特別惡劣的基層幹部,知道你超計劃懷孩子我不理你,生完孩子就來罰款。誰能夠把罰款要上來,獎勵百分之十。

我其實也想有個兒子

2002年春節期間,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跟著我回高密老家過年。在那段時間裏,我帶了他去見我的姑姑,我姑姑告訴他中國鄉村生育的曆史,大江先生對這個很感興趣,後來在很多次演講中都有提到姑姑。但他對中國人的關係分不清楚,總是把姑姑說成我姨媽。

我們家4個孩子,兄弟3個,還有個姐姐。我是最小的孩子。我大哥比我大12歲;我二哥比我大5歲,他們結婚生子的時候,還沒搞計劃生育,我大哥兩個兒子,我二哥一男一女;我姐姐前麵連續生了3個女兒,第四胎生了個雙胞胎,一男一女;我結婚正好趕上了計劃生育。我女兒是1981出生,按照計劃生育政策,我妻子是農村戶口,可以生二胎。

但那個時候,我剛剛從山東調到北京不久,在解放軍總部機關工作,剛剛提幹,剛剛入黨,天天上課受教育,作為共產黨員、革命軍人應該帶頭響應黨和國家的號召,隻生一個孩子。我應該為國家分憂,因為國家要發展,人口成為一個沉重負擔。當時我女兒一出生,我們單位的計劃生育主任馬上找我談話,讓我辦個獨生子女證,一個月領7塊錢獎勵。

當時我老婆還沒有隨軍,她是農村戶口,按道理等6年可以再生一個孩子。如果是普通戰士,是誌願兵,完全可以生第二個孩子,但我們總部機關特別嚴,我是幹部,絕對不能生第二個孩子,幾千個幹部都沒有第二胎,就你敢生了個第二胎?不能因為你影響了整個單位的榮譽,領導當時找我談話,我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反駁。那時候,我剛剛提幹,領導也那麼器重你,後來我隻好答應不生了。

我答應了領導,還要去做我老婆的工作,隻能告訴她要識大體、顧大局,跟我老婆舉例子:我同學在當地縣裏工作的,無論是工人、教師,還是局長、處長,大家都是一個孩子,很多人也是女兒,這是一個時代,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老婆其實內心有意見的,但迫於形勢,她也考慮到,如果生了第二胎,我複員回老家變成農民,隻能種地;如果我不生第二胎的話,過兩年可以隨軍,女兒也變成城裏人,否則生兩個孩子三個孩子都在農村呆著沒前途。

當時縣裏的政策是獨生子女,獎勵一台洗衣機,敲鑼打鼓送到家。我老婆從來不用它,心裏不高興,看到洗衣機心裏就很痛苦。後來我寫作出了名,高密縣政府把她和女兒的戶口破例轉到縣城,成了非農業戶口,還給安排了工作。1995年的時候,我老婆和女兒辦理隨軍,調到北京。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於孩子和計劃生育,也有一些跟過去不一樣的想法。過去40多年裏,我沒有感覺到少生幾個孩子是多麼大的遺憾,現在回頭一想挺遺憾的,如果現在我有兩個孩子多好,一男一女或者兩個女兒。為什麼說人隔代親,人老了才越來越愛小孩、越親小孩,尤其當他的生命越來越往盡頭走的時候,他才意識到生命的真正的價值。所以老人看到小孩的那種愛真是發自內心的,是對自己剩下時光的珍惜,這一點年輕人很難體會到的。

在農村,50歲已經算老人了,所剩歲月無多,我現在50歲,一晃就是60,再一晃就70,時間太快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二的路程已經走完了。這個時候對生命的感悟應該比年輕的時候要深刻多了,當某種東西你要失去的時候才知道,最寶貴的就是生命,哪怕這個生命長大後變成地痞、流氓、罪犯也是可貴的。當然到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現在隻能是等著給女兒抱孩子了,隔代親。

我小時候,家裏人生了病,就會把我姑姑搬來,她一般是在很多家看完病以後再來。看完了病就開始講她當天遇到的事,特別健談,我們就瞪著眼聽。而且她醫藥箱裏有那種給人打針的那種小紙盒,那就是給我們最好的玩具,她一來我們就特別興奮。我寫小說以後,一直想以姑姑為原型寫一部小說。

我很多小說都是由一個人物慢慢引出來的,像《生死疲勞》裏的藍臉是有真實的原型的;《紅高粱》裏的土匪也是有人物原型的。為什麼拖到現在來寫姑姑,也是因為到這幾年來,計劃生育這個政策的好和壞已經可以開始允許爭論了,在很多媒體上,一些大學者、大幹部都在公開發表文章,討論計劃生育問題,討論是否應該修改目前的計劃生育政策的問題,我覺得這時候可以寫姑姑的故事了。

南方周末(以下簡稱“問”):取名《蛙》有什麼含義?你為什麼放那麼長時間才寫?

莫言(以下簡稱“答”):它是娃娃的“娃”,“女媧”的“媧”的同音字,“蛙”在民間也是一種生殖崇拜的圖騰。很多的民間藝術上都有“蛙”這個圖案,因為蛙是多子多育的繁衍不息的象征。

要以寫姑姑為人物原型寫小說,必然要涉及到計劃生育這個敏感問題。這本書主要圍繞著“生育”,從50年代一直寫到當下。生育滿足的是人類最基本的需要,是人類社會得以延續的根本保證。計劃生育是我們社會現實的一部分,它影響十幾億中國人的生活幾十年,作家要有勇氣去關注這個現實,既然它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作家就有權利把它表現出來。之所以拖了這麼長時間才寫,是因為很多問題,我一直想不清楚。

問:《蛙》前麵四章主人公蝌蚪致日本作家杉穀義人的4封信,讓人想起你和大江健三郎;小說裏蝌蚪的姑姑是你的的堂姑,蝌蚪是在北京當兵的軍人,和你的經曆相同。你這樣做是出於什麼考慮?

答:大江先生2002年春節期間到過我們老家,他問我下一步大概會寫什麼,我說也許會以我姑姑作為原型寫一部跟生育有關的小說,他很感興趣。後來我帶他去姑姑家聊天,姑姑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後來幾次講話時也講到“莫言的‘姨媽’是一個很了不起的鄉村婦科醫生,經常深更半夜騎著自行車越過冰封的大河去給別人接生”。

我寫這個小說的時候自然想到這件事情,後來想到給一個日本作家通信的方式作為結構的一部分。小說裏的那個杉穀義人是日軍司令的後代,完全虛構的一個人物,跟大江不是一回事。我也從來沒有跟大江通過信,更別說通信討論小說的問題。把我當兵的經曆放在蝌蚪身上,也是為了增加閱讀的真實感。

問:你怎麼理解姑姑這樣的一個人?

答:姑姑這個人物很豐富,我的哥哥姐姐和我,我還有我的女兒,包括我的女兒的下一代人,整個高密東北鄉十八處村莊裏的三代人,上萬個孩子都是姑姑接生下來的,是一個“聖母”級的人物。後來政府搞計劃生育,她沒有辦法,隻能執行。基層最難幹的就是計劃生育工作,誰要是幹你就等著倒黴吧,門窗的玻璃就等著換吧,你家的玉米等著人用鐮刀砍掉吧。姑姑給那麼多婦女做引產流產手術,她內心深處到底怎麼想?我沒有跟她直接交流過這個問題,不願意觸動她內心深處的痛楚。但是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是我到了晚年,夜裏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會反複考慮這個問題,看到那些嬰兒一代代地長大是什麼感覺,又想到許多的胎兒被毀掉,還有死在手術床上的那些孕婦,心裏肯定是非常地痛。我怎麼樣安慰自己,用什麼理由解脫自己,我知道自己有罪,那要怎樣來贖罪?我猜想這些應該都是她反複考慮的問題,我也是從這個角度出發來寫這個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