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在《檀香刑》中可以找到與魯迅作品相似的主題,當然你的創作是自己的一個藝術世界,有和魯迅不一樣的地方。當代的小說一旦切入到了中國社會的母體、本質的時候,會發現有一種魯迅的主題在延續。我看了《檀香刑》之後,對民俗的東西印象深刻,貓腔寫得實在高妙,幾個人的對話、開頭很有氣勢。好像以前沒有這麼寫過吧,第一人稱,那樣的一種語言,非常非常有意思。
答:這個小說,我自己對它的評價是一部戲劇化的小說,或者是一部小說化的戲劇。在我的個人創作裏麵應該是有一定特殊性的文本。
問:你進入了中國人智慧表達的方式。
答:正是因為戲劇的小說化和小說的戲劇化,小說中很多人物實際上是臉譜化的,比如,被殺的孫丙,如果在舞台上應該是一個黑頭,用裘派唱腔。錢丁肯定是個老生了。女主角眉娘是個花旦,由荀派的演員來演的花旦。劊子手趙甲應該是魯迅講過的二花臉,不是小醜,但鼻子上麵要抹一塊白的,這樣一個人物。他的兒子趙小甲肯定是個小醜,他就是個三花臉,所以這些人物實際上是按照戲曲臉譜走的。正是因為這部小說的戲劇化,導致了人物的臉譜化,所以很多情節按照常理是經不起推敲的。按照我們現實主義的小說傳統,要準確表現人物的心理,很多細節包括很多情緒的轉換,是缺少心理轉換的鋪墊過程的,突然由一個大悲可能一轉臉就變成了大喜,可能有很多沒有說服力的細節來決定一個人物的行為和動機。按照經典現實主義文學的批評方式,如果按照托爾斯泰的小說寫法,按照左拉那種小說的寫法,《檀香刑》肯定有很多地方經不起推敲。包括這個小說的語言,如果按照我們標準的現代白話文的語法來要求也是經不起推敲的,但這些東西,在戲劇中是允許的,不能算毛病。
問:我看後,覺得它的情調、內蘊都很美,小說內有一種聲音感,意境非常好,其實我們並沒有想哪個人怎麼樣,隻是感覺情境很棒。
答:我在寫的時候,耳邊確實繚繞著貓腔的旋律,大部分的語言都是能夠演唱的。成功不成功確實沒有想過的。我想我是在搞一種實驗,既然是實驗,那就允許它失敗,當然更允許、歡迎人家批評。允許、歡迎批評並不一定我要接受批評,你說服了我,我才能夠心悅誠服啊。
問:這確實是一個有意思的文本,我想到黑衣人對個人的懷疑。魯迅的一個特點,就是他首先認為自己不行,有一種失敗感,魯迅最討厭作家和學者裝孫子,做導師去指導別人,魯迅說連自己的路都不知道怎麼走,怎麼能給你們當老師呢?所以魯迅一直在摸索,但我看你的《生死疲勞》裏麵,其實寫了人的一種挫敗感,那種敘述語態很有意思,特別是你對莫言自身的嘲笑,太有意思了。我覺得一個很有意思的作家他都會拿自己開玩笑的,對自己有限性的審視,包括王小波也是這樣,他首先把自己解構掉了,把自己看得很低,然後再去解構別人。這是很有特點的。
接下來的話題是,你提出的“作為老百姓的寫作”這個口號反響特別大。我現在想到一個問題,其實作為普通老百姓來寫作,這種觀點是沒問題的,隻不過中國的百姓呢,按照魯迅的觀點是有惰性的,創作其實是有反惰性的,是超越了民眾,盡管他也是民眾的一員,但是有一種智性的創造,是一種獨舞,一種高蹈在上麵的存在,心裏麵有一種脫離大眾的語境。盡管你的貓腔,還有《生死疲勞》用了民間話語,用了民俗的東西,但其實你像尼采一樣,飛揚在裏麵,像河流一樣在流淌,是你自己的,是一種天馬行空的東西,在個人的創造性裏麵,你還是超越了這個東西。
答:實際上我覺得這是作家的立場問題,換句話說,是怎麼樣來看待自己的職業的問題,嚴格地來講,“作為老百姓的寫作”這個說法也經不起推敲。因為目前,你不管承認還是不承認,肯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老百姓了,跟我家鄉的父老,還有城市胡同裏的老百姓,還是不一樣的。我之所以提出這樣一個口號,是基於對我們幾十年來對作家地位的過高估計,和某些作家的自我膨脹,這個我覺得也是從蘇聯來的。
問:稱作家是人類靈魂工程師。
答:對,還有人民藝術家、人民演員,動不動就拿出“人民”這個口號來往自己臉上貼金,而且我覺得,我們這個年齡的作家,可能對自我還是有一種比較清醒的認識,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吃幾碗米的幹飯。王朔就說,我就是個碼字的,是吧?對作家職業的神聖性進行一種消解。但這種消解是一種矯枉過正,是一種對那些滿口神聖滿肚子齷齪的寫作者的反抗,建立在自嘲基礎上的反抗,其實也是一種高級阿Q精神,“我是流氓我怕誰”?潛台詞是誰不是流氓?你們還不如我呢。對這種自認為比別人高人一等,自己把自己當救世主,自認為比老百姓高明,自認為肩負著拯救下層人民重擔的作家,我很反感,因為我知道他們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語背後的真實麵孔,所以我提出“作為老百姓寫作”這樣一個低調的口號,這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問:你這個思路非常重要,為什麼呢?五四以後,其實中國的文化是按照兩條路走下來的,一個像魯迅,始終把自己當作邊緣人,自我流放在社會底層,不找導師也不當導師,另一個就是自認為真理在握的人,比如胡適他們,包括一些左翼文化人。
答:他們那個時代自認為真理在握的,可能還不是胡適,而是後來30年代在上海的左翼人士,比如郭沫若、成仿吾、周揚他們。胡適還是很有雅量的。我看到蘇雪林寫給胡適的信,用潑婦罵街般的語言,咒罵魯迅,把魯迅的文學貶得狗屎不如,把魯迅的人格貶得禽獸不如,胡適很冷靜地回應她,肯定了魯迅的小說創作和小說史研究,這不容易。
問:當認為自己掌握真理的時候,那就是排他主義,最後就是社會的災難,文化的災難,這是一種單一的東西。而魯迅的最基本命題是“人各有己,自他兩利”,也就是說每個人都能發展自己,而且是互利的,對個人的潛能可以進行無限的開掘,要尊重每個人的個性。我覺得這個提法很好。你的個性飛揚是一種姿態,作為一種很清醒的自我認識,在你的具體創作裏麵,是如何表現的呢?
答:在具體創作裏邊,所謂“作為老百姓的寫作”就是從自我出發的一種高度個性化的寫作。我的觀點就是說,一個人的作品不可能隻寫給自己看,還要有廣大的讀者來看,盡管不承認要用作品來教化這個社會,但作品還是在影響著別人。這種東西是一個客觀存在,無法避免。一個作家從自我出發寫作,如果他個人的痛苦,個人的喜怒哀樂與大多數老百姓的喜怒哀樂是一致的,這種從個性出發的個性化寫作客觀上就獲得了一種普遍意義。比如說,我是一個白領,我就寫白領的生活,當然它也會獲得白領階層的認可。甚至某些所謂的下半身寫作,我覺得也有它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還要做一種對自我個性的開拓擴展。如果你本身視野狹隘,個人的體驗非常膚淺,那麼你這種所謂的個性化寫作,出來的成果或作品,它的普遍意義也會非常的有限。
我想,我們幾十年來,特別是“文革”前後,很多作家對作家的職位給予了過高的估計,對自己給予了過高的估計,有很多作家對不應該關注的東西給予了特別的關注,比如說社會地位。口口聲聲為人民來寫作,但是真的讓你一個正局級身份的作家出差住到馬車店裏邊,你肯定不滿意。我在軍隊時,一個部隊的老作家,在火車上跟人家吵架,為什麼?因為那些人是做生意的,沒有任何級別,竟然也跟他這個有正師職級別的著名作家坐在同一個軟臥車廂裏,他感到這是不可忍受的。他的邏輯是,江山是我們打下來的,就該我們享受這些高級待遇,你們沒有資格——這就是我們的“人民作家”的心理。這些心理在我身上是不會出現的。但將來會不會變?隨著年齡的增長,暮氣沉重,惰性增大,也可能會不知不覺地沾染很多我過去曾經極力批判的,非常厭惡的東西。
問:現在看你的文章還是非常清醒的。
答:如果有這麼一個清醒的認識,有這麼一個自我警戒,可能就稍微好一點。
問:我發現寫的過程中,你一直試圖在向一些極限挑戰,比如審美方麵,魯迅認為不美的東西、不能寫的,你卻去寫了,對於那些意象,或者說敏感的東西,你在寫的過程當中,是超越性的寫,還是從那裏獲得了一種快樂呢?
答:魯迅先生講的毛毛蟲不能寫,鼻涕、大便不能寫,從美學上來講毫無疑問是對的。但文學創作過程當中,一旦落實到每一個作家的創作上來,落實到某一個特定的創作的社會環境上來,有時候這種東西反而會賦予文學之外的意義,我想這也不是我的發明。我們看拉伯雷的《巨人傳》,裏麵寫了很多大便,已經變成了一種創作風格,韓國作家金芝河的“屎詩”,他們以這種方式對社會上所謂的“莊嚴”進行褻瀆,對一些所謂的神聖的東西進行解構。包括我們現在的很多年輕詩人的詩歌,都是一種“小人物”對壓迫著他們的東西的反抗。其實在農村也存在了很多這樣的現象,報仇時或發泄怒火時,莫過於用人的排泄物,抹到人家的門窗上,這當然很低級。包括俄羅斯也是,當出了一個奸夫奸婦的時候,人們就會往他的門窗上刷柏油,用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這種小人物內心深處的憤怒,實際上已經超出了文學的審美範疇。我想起80年代寫的一部分作品,《紅蝗》、《歡樂》,實際上是對整個社會上很多看不慣的虛偽的東西的一種挑戰,並不是我真的要歌頌大便。這裏麵所謂的大便,其實像馬糞一樣,並不髒,我們農民經常可以用手來揀馬糞蛋子,特別是要勞動要播種的時候。
問:你在寫這些所謂齷齪的意象的時候,與賈平凹是不一樣的,你寫齷齪的意象是飛揚起來的,是飛動的。說到你向極限挑戰這個話題,當我讀你的《生死疲勞》時,開始比較擔心,關於變驢變馬那段,我擔心會寫不好。但是讀完後我完全接受了陰陽兩界,因為這種轉換是很難的。過去《聊齋誌異》寫那些狐狸等意象的時候,寫的很真,一點假的沒有,你能做到這點是很難的。其實,中國人一寫陰陽兩界,特別是陰界的東西,就讓人感到一旦和陽界的搞到一塊去,會很假。這與你狂歡的筆法有很大關係嗎?
答:我覺得是狂歡筆法,是獲得了一種說服力。像我們鄉下日常生活當中有這樣一種人,哪怕一個很平常的事件,被他神采飛揚的一講,雖然知道是在信口胡編,但你感覺到很有說服力,這種說服力是一種藝術的說服力,不是事實的說服力。他那種誇張,那種對事物的渲染,使你感覺到類似藝術的愉悅。聽這種講話,已經忘掉了事物本身的意義。他的講述,講述過程當中的藝術誇張,讓你感覺到獲得了一種巨大的欣喜。另外,我想《生死疲勞》之所以能夠在陰陽兩界的轉換上,讓大家覺得還比較自然,除了整個小說的敘述腔調極度誇張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我對這部小說裏麵所描寫的幾種動物非常熟悉。小說裏的牛啊,驢啊,豬啊,狗啊,我確實是跟它們打了大概有20年的交道,我多次講過我和牛的關係。我從五年級被趕出校門,就與牛在一起呆了兩三年,與牛有一種心靈上的溝通。另外,我從小生活在聊齋氛圍之內,那種村莊文化裏麵充滿了濃厚的聊齋氣,高密也算是聊齋文化圈吧。高密東北鄉處在高密、平度、膠州三縣交界之地,也是過去的一個荒涼之地,民國初年還沒有多少人煙,縣城周圍一些日子過得不太好的人,打架打輸了,破產了,或是犯下什麼事了,就會跑到下麵去。三縣交界的地方,誰也不願意管啊,互相推諉,誰也不會去普查這麼一個村莊,另外這個地段生存比較容易,可以隨便蓋房子,開發上幾畝荒地。在這樣一種環境下,我想人與大自然會產生很多很奇妙的關係,人更容易產生幻想,人跟鬼怪文化,動物植物之間的關係,比人煙稠密的城市裏密切得多,親切得多。我從小就是在這樣一種聊齋文化的氛圍中長大的,談狐說鬼是我日常生活的重要一部分。而且我小時侯也不認為他們說的是假話,是真的認為那是存在的。
問:80年代我看《紅高粱》,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提到中國作家沒有宗教背景,色彩比較單一,但在《紅高粱》裏出現了完全像梵高、塞尚的繪畫那樣的色彩。我覺得你找到了一種中國人表達鄉土世界的底色。這麼美,這麼漂亮。梵高有一個關於蘆葦的畫,你記得嗎?你認為那種紅黃之間的顏色,我覺得是找到了一種底色。20年後,《生死疲勞》轉換成中國的鬼魂,像《聊齋誌異》的談狐說鬼,但仍有早期的靈動在裏麵,應當說,你真正找到了屬於你自己的底色,逐漸擁有了一種更適合我們中國人的智慧表達方式。
答:我自己倒沒想這麼多。講到《紅高粱》那個時期,八五、八六年的時候,當時很多人說我是文化尋根,但我覺得《紅高粱》更多是受到了西方畫家的影響。我在軍藝上學,學校圖書館裏麵有一套印象派畫家的畫冊,包括梵高的、高更的、塞尚的畫,我每天都去看那些東西,我當時想梵高的畫裏麵,樹木像火焰一樣,星空都是旋轉的,他是想象的,但後來我們看到高空中的星雲圖,星雲形狀跟梵高的畫裏的星雲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梵高完全憑了天才的直覺破解了宇宙的奧秘,梵高的時代肯定沒看到現在的星雲圖,他怎麼會知道星雲是那個形狀的?我們現在一看這種彩色的星雲圖,發現梵高多少年以前已經用他的畫畫出來了。
問:我覺得魯迅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他提出來了,但沒有嚐試。當我看到《紅高粱》時,我對同學說,莫言厲害,因為我小時候畫過畫,了解一些美術知識,我感覺到你是把印象派的畫風引入文學了。一次在沈陽召開批評家會議上,我說中國作家從此找到了一種屬於自己的底色。在這樣一種底色下來寫小說,過去很少有的。當時我看你的《生死疲勞》裏六道輪回的色彩就更有意思了,這是中國的版畫,中國的木刻,中國的鄉間音樂,中國的狂歡。
答:你看《紅高粱》裏麵,包括《紅蝗》裏早期那些小說,我自己實際上並沒有意識到在濃墨重彩地寫顏色,後來讀了陳思和的一篇文章叫作《聲色犬馬皆有境界》,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寫了這麼多的色彩。從此以後反而注意了,後來就不願有意識地去強化這種描寫,本來是應該寫顏色的,也不寫了。越往後寫,顏色寫得越來越少了,有意識地回避這種顏色。到了《生死疲勞》裏麵幾乎沒有這種顏色的特意渲染了,濃墨重彩,像潑墨一樣地寫顏色,沒有了。
問:但《生死疲勞》是充滿了聲音的,我讀起來感覺到陰陽之間的獨白,還是很有意思的。你的每一部長篇小說都是不重複的,比如《十三步》寫了你想象當中的奇跡。我覺得你每一部長篇小說在結構上總是在試圖尋覓新的樣式,《酒國》、《十三步》、《天堂蒜薹之歌》的結構都不一樣,這是煞費苦心的。
答:《十三步》嚴格意義上來講應該是我的第三部長篇小說,現在所謂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紅高粱”家族其實是中篇的連綴,第一部是中篇,後來催著約稿,那就繼續寫吧,寫了5篇,實際上是組合起來的係列中篇。《天堂蒜薹之歌》應該是第一部嚴格意義上的長篇小說。1988年的春節前後,我在高密東北鄉的一個供銷社倉庫裏邊開始寫作《十三步》。當時我突然感覺到,其實人稱就是視角,視角就是結構,當人稱變化了以後,觀察點也就變了。它本身就變成了小說的一種結構,所以《十三步》就把我們現代漢語裏所有的人稱都試了個遍。我、你、他、我們、你們、他們,還有它們。我今年讀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他這部小說的結構方式跟我的《十三步》類似,當然,他比我寫的好。
問:我很喜歡《十三步》,它好像是你的第一個城市題材小說吧。
答:這實際上也是一部關於社會問題的小說。我最早的構思,就是想為教師鳴不平。當時我大哥他們剛從湖南調回到縣城,在縣第一中學當老師,那個時候社會上教師地位比較低,知識分子的收入也很低,當時流行的說法是,“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賣茶葉蛋的勝過造導彈的”。而中學教師或者小學教師更是一個弱勢群體,收入很低,工資還欠發,我對此深有感觸。回家探親時,看到我大哥大嫂他們讀了20多年書,然後又教了20多年書,日子過得還是那麼窮哈哈的,真是非常清貧,勉強能夠生活,而當時社會上有很多小商小販,成了萬元戶,因此我就想寫一篇為教師鳴不平的小說。
問:所以我看了《十三步》之後,包括《天堂蒜薹之歌》,當時我覺得你的複雜性在於,你其實有創新性前衛性的一麵,但你的現實情懷還是很厲害的,批判精神很厲害。
答:實際上,我覺得這是很多評論家對我的評論中都忽略了的一個重要方麵,其實我對弱勢群體的關懷是以一貫之的。
問:我看了很感動,有的地方都落淚了。
答:我對弱勢群體的關注以一貫之,對腐敗群體的批判也是以一貫之的。早期的作品裏麵,有對極左路線的批判,後來從《天堂蒜薹之歌》開始,有了對當代腐敗政治的強烈抨擊,甚至有時候尖銳到“危險”的程度。我想大概也不是批評家沒有發現我作品裏麵的這種東西,而是過分尖銳使他們不敢刻意強化這方麵的批評。
問:他們強調了你的另一點,而把這個忽略了,你批判現實很強烈。
答:他們更多關注我在小說語言上、形式上、藝術上的離經叛道。對我小說當中對現實的關注,對政治的批判關注的少。
問:《酒國》就很有意識,發出的批判之聲是相當深刻的。
答:在我目前所有的創作裏麵,下刀最狠的是《酒國》。因為它所觸及的問題是極其尖銳的,而且是在那麼一個時期。1989年春夏之交這一場學生的運動,最早的起因是對社會腐敗現象極其強烈的不滿。之後,對於反腐敗的話題實際上有兩年漸漸消沉,被一種強烈地要求“安定壓倒一切”所遮蔽,在這種情況下,《酒國》對腐敗政治的批評,不僅僅是對腐敗官員的批評,而是對彌漫在我們社會當中極其腐敗的東西的批評,譬如大吃大喝,窮奢極欲,道德淪喪。
問:看完後我對林建法說,這是當代中國吃人的寓言。
答:這種腐敗波及到每個層次,不僅僅是官員的腐敗,當權者的腐敗,包括下麵的每個小人物,他也在用他的方式來進行他力所能及的腐敗。
問:你對現實的批判,超越了當下一般的簡單道德化,變成了一種寓言。
答:這要感謝魯迅先生開創了“改造中國國民劣根性”主題的發現,它沒有使我把反腐敗小說變成一種正義和非正義的文本,沒有變成對弱勢群體的道德關懷,和對腐敗群體的道德義憤,沒有停留在這個方麵。
問:是超越。我覺得比那種主旋律的作品高超多了。
答:“超越”還不太準確,應該是“深入”了一些,他們是附在一個膜上,我是戳到膜下麵去了。之所以能戳到膜下麵去,我想更大力量是一種同情。這種同情不僅僅是對弱勢群體的同情,而更多的是對所謂的強勢群體的同情,就像魯迅在《藥》裏麵劊子手康大叔講到夏瑜時說,這小子竟然說打他的獄卒阿義可憐,他覺得很奇怪,我是手握屠刀的,是吧,我是可以殺你的,我怎麼會可憐呢?這小子竟然說我可憐,這一句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後來我看了林昭日記,林昭的談話。林昭對那幫虐待她的罪犯,女牢裏麵受公安人員指使虐待她的人,她不恨他們,她可憐他們。
問:林昭那時候已經是一個基督徒了。
答:對虐待她的獄卒們,她說,我真同情你們啊,我真可憐你們啊。我想,這樣的同情,這樣的憐憫,就不是那種對弱勢群體廉價的憐憫,哎呀,我看到你小孩沒學上啊,我看到你衣食沒有保障啊,我想這種對弱勢的憐憫,當然也很寶貴,也很高貴,假如我們能夠深入到對強勢群體的一種可憐上,像魯迅講的,夏瑜這個革命者的眼光就太高了,你真可憐,你彪形大漢,你膀大腰圓,你手握屠刀,你聲若洪鍾,拳頭比我腦袋都大,但是你沒有靈魂,我可憐你們。我想林昭也是這樣,我是一個弱女子,被你們關了十幾年,我已經是傷痕累累,百病纏身,但麵對你們這種虐待,你們這種酷刑,我不恨你們了,我可憐你們,我同情你們,這個我覺得就上升到一種宗教的高度,不是一般意義上廉價的東西了。所以,我覺得《酒國》稍微讓我滿意的一點就是包含著對這種所謂強勢群體的悲憫。
問:這個是很高的,寫作也涉及到一個審美的問題,有一些作家和藝術家,他日常對寫作和對自身充滿了一種焦慮感,但是他創作的時候,比如說梵高,他在焦慮,在反抗黑暗,但他在用金黃的顏色畫的那一刹那之間,是有一種精神上的愉悅感的,很快樂,當然他是一種掙紮的快樂。還有的作家,他生活也是很不愉快的,但他寫的也很美啊,他不寫不愉快的東西,他自己也很痛苦,但他寫很美的東西。那你呢?我想你肯定也是焦慮的,你在寫慘烈的現狀時,獲得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快感?
答:我想這是發現的快感,是一種“痛快”,既痛又快,因痛而快。我發現了人可以在不正常的環境下,變得如此殘酷。這也是魯迅所說的人類靈魂的實驗室。當然,這種極端的寫法,本身也包含著狂歡的東西。
問:與巴赫金關於拉伯雷研究中的廣場狂歡相似,那就很有意思了。你既有魯迅那樣的一種傳統,又有和魯迅精神不完全一樣的傳統。魯迅是從尼采、克爾凱戈爾,叔本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傳統下來的,實際上拉伯雷是另一種傳統。
答:其實我那時並不了解這些。
問:但這兩種傳統在你身上兼而有之,所以就顯得你的作品是聲調多部的,而且很豐富很複雜。
答:去年,我女兒要用巴赫金複調小說理論研究拉什迪,逼得我沒辦法,看了巴赫金分析拉伯雷的書。我一看真是感覺相見恨晚,每句話都往我心裏送。
問:這是兩種完全不搭檔的傳統,王小波也是走的這個傳統的,王蒙他們基本是從蘇聯的現實主義過來的,那麼魯迅是從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一脈過來的,魯迅身上沒有巴赫金的這種狂歡,他有黑色幽默。但是魯迅的傳統和你身上的癲狂、戲謔,很奇妙地疊合在一起,有人從這個角度來評論你嗎?
答:好像有人談過吧。最早是80年代時說的酒神精神,還有很多人講過拉伯雷的傳統。
問:那你當時沒看關於拉伯雷的研究?
答:他的書沒有看,《巨人傳》也沒看。去年就是因為女兒做論文,讀了巴赫金,真是感覺到相見恨晚,精神上產生強烈的共鳴。魯迅裏麵有一些調皮的東西和因素,跟狂歡差不多的,《鑄劍》裏麵那三個頭在鼎裏邊追逐撕咬的場麵,我覺得就是屬於狂歡的。我們讀到這一段描寫的時候,沒有太多憤怒和痛苦,讀者也是獲得一種狂歡的快感。
問:巴金在寫苦難的時候,他寫自己的掙紮流淚,就有很大的痛苦,但你完全沒有這樣,當然你會有痛苦,但你有一種戲謔在裏麵。
答:剛才你講到沈從文跟魯迅是兩種不同傳統的作家,我覺得魯迅是用手術刀把遮蓋在美麗外表下的東西剝開了。假如有一個瘡疤,魯迅會把瘡疤豁開,把膿擠出來。假如是同樣的一個瘡疤,沈從文會用彩筆把瘡疤給遮蓋住,塗上一層美麗的顏色。我個人認為沈從文的小說有一種美,但那種描寫是一種病態的美,他寫沿江兩邊的妓女啊,水手啊,等等,是一種病態的美。魯迅的小說就毫不留情,但是他的整個作品裏麵也有很多非常溫馨,傷感的東西。他的《朝花夕拾》,早期的一些短篇,《故鄉》等等,跟沈從文確實不是一個審美方向。還有,我覺得巴金的人與文章是很一致的。
問:因為他比較單調,比較簡單。
答:後來我也發表過一個謬論,我覺得很多作家的人與作品是一致的,有很多作家的人與作品是不一致的;我覺得還是這種不一致的作家,張力更大一些。有的人,你讀他的文章,想象到這個人是個什麼樣子,見麵之後,果然就是這個樣子,有的則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他的人格、內心、風格反差越大,這個作家的創造力就越大。當然我不是在說自己,但我是這麼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