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5後”對話“80後”(2 / 3)

張悅然:我覺得跟父親有關係。

莫言:小時候一塊兒去偷瓜就能明顯感覺到,每次我偷個瓜,心髒的跳動,自己都能看到,好像要把肋骨震斷,有些人就很如常,躺在西瓜地就開始吃。每次我跟大孩子幹偷瓜摸棗的壞事時,都把自己嚇得半死,這和遺傳、家庭影響都有關,我覺得更多還是遺傳起作用。

張悅然:是父親的個性嗎?

莫言:父親的個性。我父親的外表是一個非常剛硬的人,在村子裏麵是錚錚鐵骨,當了30年會計,一分錢都沒有貪汙過,幾乎是很少的,對子女極其嚴格,完全是儒家那一套,但他特別膽小怕事,另外他對共產黨是忠心耿耿,黨叫幹啥他幹啥,黨不叫幹的事兒他都幹,當然是好事兒。黨說大隊會計可以脫產(音),他從來不,都是夜裏工作,白天勞動。

張悅然:您覺得《蛙》裏“蝌蚪”的父親像您的父親嗎?我記得有一段,王人美死了以後,上麵說怎麼賠償,來找他,父親還是表現出一種對抗的東西。

莫言:我的《天堂蒜薹之歌》裏曾經描寫過一個人物,當時的鄉黨委書記無照駕駛,把四叔給撞死了,同時還有一頭懷孕的母牛。這是真實的,我的四叔,堂爺爺的兒子。但撞人的這個人是我父親很熟悉、尊敬的一個人,他托人來說情,同時帶了一捆帶魚放在我們家院子裏,我父親就說,算了算了,命該如此。自己家裏的人,反正人已經死了,如果非要訴諸法律,把一個公社黨委書記的前途斷送了,也沒有什麼好處。

張悅然:還是比較像“蝌蚪”的個性。

莫言:對,算了就算了。後來我的四嬸也同意處理方式,四嬸甚至說,我就想這個司機來了我看看,我認他做個幹兒子吧。這是什麼心理啊?仇人啊,無照駕駛造成交通事故,但那個人根本沒有出麵。通過這個事情讓我認識到,我父親他們真是太善良了,不管多大的痛苦還是苦難,反正已經發生了,寧叫一家寒,不叫兩家擔了。

張悅然:還是有認命的東西。

莫言:息事寧人,其他考慮也都有。

網易讀書:但這樣的人在我們的話語體係裏是不被讚揚的,我們崇拜的是不流芳百世就遺臭萬年,這種極端的東西。

莫言:我們80年代後的電影、小說,總是在塑造“要說”,像《秋菊打官司》的倔強,“一根筋”,認死理,非要弄出個是非來,非要有個結果。我們的文學作品裏把這種人作為讚賞的對象在描寫。

但在生活裏,像我們家族裏的人,絕對都不是這樣的。

過分商業化導致社會病態發展

張悅然:您說到缺這個,我們或許可以談一談乳房的意象,在《蛙》裏也是很明顯的……肯定有很多評論家也跟您探討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您對於女性的歌頌、對於生命的歌頌往往是寄托在乳房上的,首先是母親,再進一步就是乳房。這跟您的現實有什麼關係?

莫言:跟童年記憶還是有關係,因為我是我母親最後一個孩子,我母親生過8個孩子,後來隻活了4個,我是最小的一個,小時候體弱多病,不管家庭生活多麼艱苦、貧困,最小的兒子,作為母親來講,還是多了一份溺愛的。像我,是1955年出生,接下來的生活就特別艱苦,我母親寧願自己忍受著身體的痛苦,也是在盡量延長哺乳期,讓我吃奶吃到了四五歲的光景,在城市裏肯定是沒有的。

張悅然:每個作家都有他的情結,他總是會寫到這個,並且寫到的時候,總會有一些沉湎的,細微而獨特的經驗,繞也繞不開。我想,這可以算是您的一個情結。

莫言:這是一個情結。再就是,村裏很多孩子比我還過分,我們鄰居有一個小孩,真的就像《豐乳肥臀》這部小說裏寫得一樣,到了第二節課課間操,他媽媽該跑到學校門口喚她的兒子,然後坐在操場邊給她兒子喂奶,當時都一年級了。當時我們就在旁邊“哎呀!太好玩了。”笑他,老師後來也批評,你太不像話了,這麼大這麼高了還吃奶,不怕被人笑話嗎?後來他對他媽媽說,你不要再來喂我吃奶了,老師也批評,同學也笑話,這是鄉下的一種文化。

要查最早的根源,跟這個是有關係的。

乳房這個意象是很複雜的,最原始的(功能)就是哺乳,這是繁衍生命最基本的保證,不帶任何性的因素。當然,到了《豐乳肥臀》這部小說後半部分,進入80年代之後,對乳房的描寫就是一種反諷,包括《獨角獸商店》裏極盡誇張和戲謔的描寫,開業那天掛了那麼多大標語,做了那麼多宣傳,這是一種反諷。本來乳房是哺乳功能,但到了80年代之後我們把它變成了一種審美,變成了一種曖昧的意向,甚至它最原始、最本質的功能都被排除在外了。

張悅然:也就是您對乳房的意象還停留在一種饑餓階段?

莫言:之前我想把它當做一個神聖的東西來描寫,但到80年代之後我覺得被這個商業化、欲望橫流的社會歪曲成一種性的象征了。《豐乳肥臀》這個小說的題目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反諷的意味在裏麵,尤其到了後半部,有人說前麵就是現實主義的寫法,為什麼到後麵變得那麼誇張、魔幻?

張悅然:其實和《蛙》還是有點像,到了《蛙》的第四章中代孕的時候,也有這樣一種變化,有一種荒誕的感覺。

莫言:小說《蛙》的前三部分是非常老式的,是用比較現實主義的筆調來寫的,到了第四部分一下進入了當下,進入到當下時代,我覺得用那種筆法無法表現現實,當下這個時代就是充滿了黑色幽默、充滿了反諷現象的複雜、立體的社會。在過去那些年代裏,盡管社會的政治生活不正常,但人別的方麵還是比較正常的。現在這個社會,盡管自由了、開放了,但社會中存在著很多稀奇古怪、荒誕的現象,比那個時代多得多。

張悅然:所以有了“牛蛙公司”。

莫言:到了第四部分,即便是用寫實筆調裏寫,本身也具備著荒誕、反諷的意味。

張悅然:您怎麼看這種不正常?

莫言:這也是時代、社會發展必然的結果,首先是社會物質生活在不斷豐富、進步,用一句過去老祖宗講過的話“飽暖生淫欲,饑寒起盜心”,在物質越來越豐富的情況下,人們有兩個走向,一是追求精神生活的健康、高尚,再就是不斷縱容自己欲望的膨脹。

我想,向高尚這方麵走的人是比較少的,鳳毛麟角,但向欲望膨脹這方麵走的人,滿足人各種各樣病態、誇張的欲望,這些越來越誇張,而且這些欲望受到了商業的巨大支持,或者說我們的利潤、商業在牢牢盯著人的欲望、刺激人的欲望、滿足人的欲望,導致社會病態、不斷地往前滾動。

張悅然:這種病態一個有您剛才講的商業,還有沒有其他的因素?

莫言:首先是一種心理的東西,首先是社會存在著欲望膨脹的客觀要求,吃飽穿暖了,自然要往滿足人們肉體、心理等各方麵欲望的方向來發展。緊接著,商業跟上了,商業進一步刺激人的欲望的膨脹。過去沒有桑拿,我們就沒有桑拿的欲望,有了桑拿,桑拿裏又摻雜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一種共謀的關係。

張悅然:跟人沒有信仰、宗教有關?

莫言:任何宗教都是對人的欲望的控製、限製。在中世紀的時候,宗教把人欲全部滅掉了,包括過去理學“存天理,滅人欲”,我想這時任何一種對人的欲望的滿足和縱容是帶著一種革命、解放的性質。那時描寫人的欲望,帶著一種解放的因素,和《紅高粱》裏的東西相合,《紅高粱》的東西在今天看來也不值得讚揚,但放在當時的背景下,經過了幾十年集體主義、個性被泯滅的曆史中,呼籲個性張揚、解放,就帶有一種進步的意義。

到了80年代後,在個人解放、欲望解放不是問題的情況下,反過來,如果宗教能對人的欲望給一點限製,就是一種正麵的事情。

張悅然:剛剛您講到“真理”這個詞,我覺得很吃驚,因為我們很久沒有提這個詞彙了,覺得這是那個年代的詞彙。

莫言:真理總還是存在的吧,我想,無論這個世界怎樣變化,總還有一個最基本的道德內核,不會變。中國社會經過幾千年演變,經過漫長的封建社會,發育不完整的資本主義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一直到前段時間發育不完整的社會主義社會,以至於到今天的社會。公開的被社會大眾所認可的道德標準發生了很多變化,60年代的道德標準和現在的道德標準相比(就有很大變化)。但我想,骨子裏的東西還是有的,涉及到每個人的交友標準,評價朋友的標準,這個人比較仗義,這個人比較厚道,這個人比較善良……這些東西是幾千年都沒有變化的,誰也不想交一個刁鑽的壞朋友吧?(不會)交一個不厚道、老是害朋友的人,這種交友之道,從封建社會一直到現在,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有變。

張悅然:宗教在過去扮演著需要被顛覆,人需要尋求解放、自由,現在我們又需要一點宗教的東西來約束人的個性。我覺得莫言老師對自己有很多做人的要求,他還是很有敬畏的,比如“不要虧待別人”,這些都有一個潛台詞,他還是相信懲罰,(做壞事)是會得到報應的。像《生死疲勞》裏也是有這種輪回的感覺,我覺得這對一個作家來說還是很重要的,心裏有一些敬畏,有一些界限。

從你自己出發,退而及你熟悉的同輩人,有沒有建立標準?

莫言:每個人都有一些標準,這件事情我不會做,但這個標準很模糊,而且可能不斷在改變。就像現在有很多東西在衝擊你的欲望一樣,你在一點點被改變、被影響,漸漸地你就會忘記原來你建立的標準,因為它不是普世的、牢固的,因為它就是你建立的微弱界限,它被改變時甚至聽不到任何聲音。

張悅然:我覺得還是因為沒有信仰。雖然您這代人比我們這代人更難建立起信仰,但在您自己身上我還是看到一種敬畏,虔誠的宗教感。

網易讀書:剛才莫言談到了商業化,對張悅然這一代人的影響更明顯,因為你們直接受到它的滋養、因為它帶來便利,當你們逐漸成熟,成為了社會上主要的群體,大家都很關心,這代人的精神構成究竟是什麼樣的,有些人也研究了很多,比如看日本漫畫長大的一代,吃麥當勞的一代……大家都在歸納。

張悅然:覺得這代人肯定更有商業的意識……至少對自己的約束不會那麼緊。看莫言老師前麵的采訪他也會講,他認為過度放縱自己的欲望是一種罪,他對於“過度放縱自己”的標準,肯定要比我們苛刻得多。我們這一代中很多人的生活,在莫言老師看來,大概已經算得上“驕奢淫逸”了。

網易讀書:莫言老師剛剛談到有些作家因為一些公共話題而觸動,然後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寫作,比如《蛙》。悅然覺得呢?

張悅然:我覺得有兩點,第一點,這一代人傾向於隻表達自己的個人看法,不去思考這些看法是否也是其他人的。也就是說,這一代人,對周圍的人和環境,沒有足夠的觀察和思考。我自己也有這樣的體會。我會花很多時間去明確自己對事物,對世界的看法。所以,我認為,我對自己的看法足夠清晰和明確。但很多時候,我對於周圍的人怎麼樣想,他們是否和我一樣,他們為什麼和我不一樣,我們應該怎樣想等等這樣一些問題,似乎並不是特別關心。

另外一點,也有一種不自信,還沒有到完全成熟的階段,還沒有一種自信,認為看法就應該代表更多人的看法,沒有把它普遍化的傾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很多中國人不懂得如何做父親

網易讀書:您的女兒也是80後?

莫言:她是81年的,比悅然大。

網易讀書:也屬於計劃生育出來的一代。

莫言:是的。

網易讀書:就您對女兒的觀察,她們屬於計劃生育的一代,又在商業化背景下成長。

莫言:我女兒可能是受我們家庭環境的影響,比較傳統、比較保守。因為她十幾歲之前一直在鄉下,後來去縣城生活,跟著她媽媽,我那時候一直在北京。我想她更多受到的影響來自於爺爺、奶奶和家族的影響,所以比較保守。

張悅然:會比較溺愛她嗎?

莫言:也沒有。我在對孩子的態度方麵也深受父親的影響,我父親在外麵也是號稱非常慈祥的人,但回到家裏簡直就是非常嚴格,我們望之生畏。

張悅然:對陌生人永遠比對家人好。

莫言: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也是我懺悔的一方麵。譬如我一個人玩得很盡興時,有人跟我開玩笑“你爹來了。”我會嚇得一下站起來,就像國民黨官員提到蔣委員長一樣,然後幾分鍾之後才反應過來,原來沒來。

張悅然:你女兒會那樣嗎?

莫言:她可能不到那種程度吧,不到我怕我父親的程度。

張悅然:你們之前有什麼交流嗎?

莫言:交流得很少,我不願意跟女兒交流。

張悅然:是您不願意,還是她不願意跟您交流?

莫言:我想是我吧。

張悅然:為什麼?

莫言:我覺得沒什麼話好說嘛。

張悅然:有沒有什麼矛盾衝突?

莫言:矛盾衝突可能還是有吧,但估計她也不好意思跟我說。

張悅然:您為什麼覺得不需要交流呢?這個觀點絕對應該懺悔。

莫言:確實不對。

張悅然:我在很多場合中都跟您見到了,也有時間坐在一塊兒聊幾句,莫言老師總是用一種俯視晚輩的眼神看著我,“你最近怎麼樣呀?”我就彙報幾句,我現在怎麼怎麼樣。下一句“你爸爸媽媽常來北京嗎?”我就說“不常來。”迅速進入到這樣一種感覺中,感覺還是有代溝的。另外感覺莫言老師不是那種特別容易敞開心扉,容易親近的人,可能跟女兒的界限也很明顯。

莫言:差不多,就是這樣,應該懺悔,早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張悅然:從我的角度,我覺得我父親有些地方和您很像,到了現在,我總是會用很那什麼的語言教育我父親,覺得他做得不對,他給我留下了很多情結和陰影,他的不對話、不願意對話……

莫言:你父親也不願意跟你對話?

張悅然:不對話。

莫言:那我們共同懺悔吧。

張悅然:我覺得有很多陰影,隻不過您女兒可能還不像我這樣有一種睚眥必報的態度。對我來說,父親是很不能親近的,讓我有一種覺得我怎麼做他都不滿意、不加讚賞、不親近的感覺。

莫言:你這種感覺挺對的。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父親,不光我們兩個人,10月份我在奧地利碰到了一個北京的女孩,她陪著我去薩爾夫堡(音),我說,你一個人跑這裏來?她說,我跟我父親有矛盾。她父親是民族大學的教授,她父親永遠拿著放大鏡挑她的毛病。我說你父親在外麵,他的學生怎麼評價他?她說,學生都說他好極了。就是對我,從來不肯肯定我一點優點,老覺得我不如別人。我說,這樣的父親很多,我也是這樣的父親,所以你對你的父親還是要原諒,你把父親的電話給我,什麼時候我跟你父親交流一下,共同懺悔一下,反思一下吧,“懺悔”重了,我們反思一下吧。

張悅然:但這個懺悔必須通過您的女兒實現,不能通過和別人一起實現。

莫言:讓我發現這是一個共同現象,讓我感到了幾分安慰(笑),並不是隻有我一個這樣不好的父親,原來有很多,今天張悅然一講,我感到又是這樣的。

張悅然:您不要安慰,我對父親的批判是很可怕的。您意識到這一點為什麼不改變呢?

莫言:是在努力改變,已經做了很大的調整,經常會提醒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但往往一進入到那個環境中又忘了,還是過去那種東西慣性太大。

張悅然:我覺得還是因為臉麵的問題。

莫言:你的話說得很尖銳,就是麵子,很難突然改變自己,突然改變覺得不自然,心裏已經認識到不對了,但要讓他當麵去向女兒道歉,總覺得不對,我的意思你理解就行了(笑)。

張悅然:後來通過寫的東西,我跟爸爸很尖銳地表達,其實這個問題確實很多家庭都有,父親跟我們的關係還是很遠的,從很小的時候,我們之間就不會有擁抱,更不會有親吻。

莫言:我做不到的,很多人見了自己的女兒都擁抱,扳著脖子摟著腰啊,現在很多家庭都是這樣,但我做不到這一點。跟女兒就是要從小培養起這種感覺,大了以後,還扳著脖子摟著腰,覺得很不對的。骨子裏還是有一種封建、傳統的觀念。

後來我反思了一下我們兄妹四個和父親的關係,也是這樣。我父親晚年時也經常跟我母親說,年輕的時候因為社會上的壓力,在外麵受別人白眼、欺負,回家就沒好氣,把氣撒到自己孩子身上,這是不對的。我母親也對我們轉達了,但父親在表麵上從來也沒有對我們說什麼,沒有說“當年我打你們是不對的。”我們也沒有要求父親再向我們道歉,父親都80多歲了,再向我們道歉,我們擔當不起,已經理解父親了。本來我們是受到了父親的壓迫的……

張悅然:所以再壓迫別人。

莫言:但就像當年小媳婦而熬成婆婆一樣,我們變成了另外一種婆婆(笑)。所以我建議悅然寫一篇父女關係的小說。

張悅然:前段時間我寫了一個關於父親的散文,講11歲的時候,我和爸爸怎麼渡過漫長的暑假。那時他在大學教書,暑假時他不上班,我也不上學,每一天,我們兩個人都待在家裏,但是很少說話。那對於我而言,是極其尷尬的處境,然而他或許從未發覺。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吃大桶的冰淇淋,麵對麵坐著,我就特別期待他忽然說起話來,與我進行一場交談,當我是成年人那樣。可是這從未發生。他總是流露出一種不屑於跟我交流的態度,這也可能是我的錯誤解讀,可是在經過許多個漫長的暑假後,我的這個看法已經根深蒂固。後來我讀外國小說,總是會看到小說中的父親小時候給孩子講的幾句話,對孩子一生都產生深遠的影響,於是我就努力回憶我的父親對我說過什麼箴言般的話,然而最終一句也沒有找到。

莫言:我也經常回憶,唯一一次是在我七八歲時,有一次我父親給我理發,當時理發是用剃頭刀,滿頭打上了肥皂泡,給我剃頭,當時我父親拍了我一下“這個小牛犢子。”

張悅然:你覺得很溫馨?

莫言:哎呀!太溫馨了,溫馨了一輩子。“這個小牛犢子。”這麼一句話,簡直就像漫天烏雲裏的一線陽光,一輩子都忘記不了。所以父女關係肯定是一個很大的主題。

張悅然:對,在中國的這種環境裏,確實是。

莫言:尤其是我們這種所謂的有一點文化的知識分子,你父親也是大學教授,按說不應該這樣,應該是什麼道理都明白,但為什麼在處理和自己女兒的關係時老處理不好?年輕的時候我們根本意識不到,覺得就應該這樣,小孩兒嘛,幹嘛要摟摟抱抱,黏黏糊糊,現在我們看到一些年輕的父親和小女兒親密的關係,也覺得很好。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我們就是一種半新半舊的人,我發現我和悅然的爸爸,50年代出生的這批人就是半新半舊的人,很多新教育都接受到了,但我們骨子裏的東西還是很封建的。

我們的腦後……就像馬克思當年評價歌德一樣,拖了一條封建的辮子。

張悅然:必須從您和您的女兒做起。今年回去您就直接跟您的女兒談一談吧,這是必要的。

莫言:我恐怕還是要更多采取我父親的這種方式吧。我們這一代有自己需要反思,說得大一點,有需要懺悔的東西。下一代呢,也應該設身處地地替父輩想一想,父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父親,一調查、研究竟然發現這樣的父親並不是單一現象,而是普遍現象。

張悅然:您看,您現在的講話裏還是有一種害怕被孤立的感覺,您又到了一個父親的群體裏,因為不是您一個人的過錯。

莫言:但我們也可以想想,為什麼有的父親並不是這樣?這說明我們個人有問題,也有社會文化的背景。這樣的社會有產生這種父親的土壤,否則我們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這種土壤也不是這一代獨具的,上一代也這樣。你看,季羨林老先生和他兒子的關係,看了以後我也很有同感。季羨林先生德高望重,大家講起他來都望之如泰山北鬥的人物,但他的家庭關係處理得一點也不好。我對他深深理解,明白問題在什麼地方,但沒有辦法,我們還是要盡量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盡管我們可以找到一個群體來減輕自己的這種負罪感,但真要解決問題,還是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吧。建議將來這些父親們在一塊兒開個會……當年魯迅先生講“我們要學會做父親”。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好。

張悅然:我覺得這些父親在一塊兒可以找到更多安慰“你也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的。”

莫言:我們自己寫自己可能寫不好,所以我建議你寫一個父女關係的小說。

張悅然:但作為我們這代人挑你們這代人的錯,總是有點於心不忍,如果你們能放開自我就更好了。

莫言:你們放開寫吧,這是一個很好的主題。美國就有一個很好的小說,寫母女關係,但我想,寫母女關係再怎麼寫也很難超過張愛玲寫的。但寫父女關係的人寫得比較少,第一,有一個性別的差異,兩個女兒之間的勾心鬥角當然有很多獨特性,但父親和女兒的關係裏,也有很多複雜的東西。

張悅然:我的確是會寫。事實上,這也已經是我的一個情結了。我剛才在想,您是不是也像我的父母那樣教育過女兒,棒打出頭鳥,不要太炫耀自己,即便做得很好,你也不要強調這些,因為會被別人看不慣。您對女兒有過這樣的教育嗎?

莫言:這樣的教育很多。當年在深圳一個演講裏講過,我們每個人都有虛偽的一麵,我們作為一個文學讀者,一個文學作者,和我們作為家長,作為一個人在社會裏生活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我們讀《紅樓夢》覺得賈寶玉好,離經叛道,不受當時的道德和流行觀念的約束,我們認為林黛玉好,重感情。

張悅然:誰也不會去做他們。

莫言:假如你的兒子在當下的高考製度下變成了賈寶玉、林黛玉,父親就會很痛苦,大學都不上了。假如你的兒子給你找回來一個林黛玉,得了不治之症,肺結核;如果你給他找,那肯定是寶釵了。生活中找兒媳婦兒肯定是找寶釵,但我們讀《紅樓夢》都是反對寶釵,所以人是很虛偽的。我們作為一個讀者、作者和我們作為社會生活中的家長、人的時候,很多標準、觀點是不一樣的。

計劃生育造成了80後一代的孤獨

網易讀書:回到《蛙》的討論中吧。我有幾個問題是關於第四部分的:

第一個問題,在您過去的小說中,隻有《天堂蒜薹之歌》是根據新聞故事改編成小說的,您在過去的演講中也提到過,直接把新聞的素材放到小說中,容易破壞小說的傳奇色彩,故事的遙遠和獨立性。這樣的危險同樣也存在於《蛙》中。看《蛙》的第四部分的時候,我還是有點驚訝,您寫到了三聚氰氨和大頭嬰兒事件,坦白說,當時我的內心稍微有一點抵觸,因為這些事件距離我們還是太近了,有一種過於熟悉的感覺,我懷疑它們是否應當出現在小說中。您是怎麼考慮的?正如您說的,第四部本身是一個紛亂的現實,是因為出於這些考慮,覺得應該將現實直接呈現出來嗎?

莫言:剛才我談到,社會生活中存在著很多事件,尤其是敏感事件,應該能夠觸發作家創作的靈感,但具體把事件變成作品時,恐怕就得要調動作家個人的生活記憶、個人經驗才可以使小說變成一部作品,而不是新聞報道、事件展示。

像剛才講的《天堂蒜薹之歌》,它是生活中確實發生的事件,在山東發生的蒜苔事件。我把它變成小說時首先是把環境放到了小說中的村莊,把我的親人,包括“四叔”,把很多痛苦的記憶融到小說裏,使你寫這個事件時是從個人出發的,帶著強烈的個人感情色彩。

包括《蛙》這部小說,寫計劃生育,最近幾年關於生育問題的討論越來越熱烈,毫無疑問引起了我的關注,也讓我躍躍欲試,想把這個題材寫成作品。但在開始寫的時候,首先還是要從自己出發,小說裏的“蝌蚪”應該有很多我個人生活的印記,因為出生經曆都很相似,一開始在部隊裏,後來是計劃生育的執行者。我真正的“姑姑”也是一個婦科醫生。社會上發生的任何一個敏感問題、現實問題,作家都應該關注,但在把它變成作品時,必須把個人的情感注入進去,如果沒有個人刻骨銘心的感受注入,作品肯定不是好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