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活在當下中國的魯迅(3 / 3)

(五)魯迅正是這樣的富有勇氣和理性的愛國主義者,因此,他在每一次愛國主義的熱潮裏,都能保持清醒,冷靜觀察、思考,特別對很容易被表麵的熱情與熱鬧遮蔽的危險,有著高度的敏感,並及時向國人發出警告。這裏又有一例。在一九二五年的“五卅”運動中,他在《忽然想到》一文裏,以“一致對外”為題寫了一段小對話:“甲:‘喂,乙先生!你怎麼趁我忙亂的時候,又將我的東西拿走了?現在拿出來,還我罷!’乙:‘我們要一致對外!這樣危急時候,你還隻記得自己的東西麼?亡國奴!’”(收入《華蓋集》,《魯迅全集》第一卷)時隔十一年的一九三六年,當中國麵臨日本侵略,掀起反日愛國運動新高潮時,他又寫了一段小對話:“A:你們大家來品評一下罷,B竟蠻不講理的把我的大衫剝去了!C:現在東北四省失掉了,你漫不管,隻嚷你自己的大衫,你這利己主義者,你這豬玀!”這裏一再重複發生的在“一致對外”的口號下,剝奪他人和本國民眾利益的事情,說明了一個規律:每當民族矛盾激化的時候,總有人要趁火打劫,而統治者尤其要用對外的民族矛盾來掩蓋國內的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並由此取得自己統治的合法性。因此,魯迅提醒說:“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麼,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半夏小集》,收入《且介亭雜文末編》,《魯迅全集》第六卷)這是真正的獨立的中國人的立場:絕不做外國人的奴隸,因此,要維護國家的獨立與主權;但也絕不做本國人的奴隸,因此,要堅決反對任何剝削、奴役與壓迫,而且唯有維護了社會的公正與平等,才能有真正強大、團結的國家。這兩者的結合,才是真正的愛國主義。

魯迅說,他的這些話“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寫在〈墳〉後麵》,收入《墳》,《魯迅全集》第一卷)。曆史總會不斷重演,這樣積澱著前輩血的經驗的思想,就具有了足以警戒、啟示後人的力量和作用。

五、中國的希望在哪裏?

當今中國是一個頗為奇異的社會:有的人陷入盲目的樂觀;更多的人,則充滿焦慮、不安;一些人中間,還彌漫著絕望、虛無的情緒。於是,就提出了這個問題:中國的希望在哪裏?魯迅那個時代,也有過“中國人自信力的有無”的爭論。魯迅因此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他的回答是:“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麵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這裏提出了一個如何看中國的問題:如果眼睛盯著“狀元宰相的文章”,即權勢者和他們的充滿“自欺力”和“他信力”的宣傳,你會非常絕望;一旦把目光轉向“地底下”,中國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和知識分子,你就會發現中國的“筋骨和脊梁”:“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後繼的戰鬥,不過一麵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收入《且介亭雜文》,《魯迅全集》第六卷)

這裏,不妨談談我自己的經驗:多年來,我一直充滿焦慮地緊張觀察與思考中國的社會,看到許多官員的作為和許多主流知識分子的表現,以及主流媒體的炒作,不僅絕望,而且不堪忍受。後來就遵循魯迅的提示,“自己去看地底下”,根據我的條件,主要深入到兩個群體,一個是第一線的中小學老師,一個是大學生的誌願者組織。於是,我發現了“真正的教師”,他們憑著自己的教育良知和理想,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進行著一場“靜悄悄的教育變革”;我還發現了“新一代的青年理想主義者”,他們也衝破種種壓力,集合起來,深入到中國社會的底層,改變自己的存在,也努力為弱勢群體服務。我感到自己找到了魯迅說的中國的“筋骨和脊梁”,盡管他們也如魯迅所說,“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和他們站在一起,盡我的力量給他們以支持,更從他們那裏吸取思想、智慧與力量,在相濡以沫中尋求生命的意義和快樂。我清醒地知道,在當今中國的體製下,這些“筋骨與脊梁”的努力,也包括我自己的努力,是不可能對中國的教育和社會發展發揮應有的作用的,更不用說根本改變教育和社會的麵貌,我們隻能“幫一個算一個”。因此,我在總體上依然充滿焦慮,而且可以說是與日俱增。但我又確實從這些日常生活的努力裏,看到了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裏所說的“微茫的希望”。更重要的是,我沒有因為總體的絕望而消極、頹廢,正像我在一篇文章裏所說,“我存在著,我努力著,我們彼此攙扶著:這就夠了”。我自覺地把這些努力,都看作是對魯迅上述思想的一個實踐,也可以說,我是從魯迅這裏找到了自己在當下中國的生命存在方式的。這也是我對“中國的希望在哪裏”這一問題的理解和回答:“希望在我們自己手裏,在真實地生活、努力在中國大地上的普通百姓和知識分子手裏。”

這已經涉及下一個問題——

六、我們怎麼辦?

魯迅在一次和北京的大學生的談話裏,講到“我們常將眼光收得極近,隻在自身,或者放得極遠,到北極,或到天外,而這兩者之間的一圈可是絕不注意的”,因此,他勸告青年學生:“我們的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得太大”,“社會上的實際問題也要注意些才好”。(《今春的兩種感想》,收入《集外集拾遺》,《魯迅全集》第七卷)

魯迅的這一告誡看似平易,並非高論,卻是大有針對性。他曾批評當時的一些作家“所感覺的範圍卻頗為狹窄,不免咀嚼著身邊的小小的悲歡,而且就看這小悲歡為全世界”,於是就陷入了“顧影自憐”(《〈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序》,收入《魯迅全集》第六卷)。這大概是當時的時代病吧。在我的感覺和觀察裏,當下的一些中國人,包括年輕人,恐怕也患有這樣的“顧影自憐”病,或者還有點“顧影自戀”。這都是魯迅說的“眼光收得極近”。

魯迅在二十年代還向年輕人發出這樣的呼籲:“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去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居住的。”(《雜感》,收入《華蓋集》,《魯迅全集》第三卷)在給許廣平的信裏,他又做了更明確的申說:“我看以前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而對於‘現在’這個題目,都繳了白卷。”(《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致許廣平》,收入《兩地書》,《魯迅全集》第十一卷)

魯迅對青年的這些告誡,有兩個基本點:一是要目光放大,走出個人小圈子,關心“社會上的實際問題”;二是不要把希望放在“過去”或“將來”,而要“執著現在,執著地上”。在我看來,魯迅強調的這兩點,對今天許多中國人和青年所關注的“我們怎麼辦”的問題,是有很大的啟示意義的。

七、我們應該以怎樣的精神去做事情?

這是近年來我一直在倡導的,就是以“魯迅的韌性精神和智慧”進行“靜悄悄的存在變革”。對此,我已經講得很多了,這裏,就摘選魯迅的幾段語錄吧。

關於“韌性精神”,魯迅主要講了三點意思。其一,要立足於中國改革的長期性與複雜性,準備一代又一代的長期奮鬥:“假定現今覺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齡為二十,又假定按中國人易於衰老的計算,至少也還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奮鬥三十年。不夠,就再一代,二代……這樣的數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隻好甘心滅亡。因為在民族的曆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忽然想到(十)》,收入《華蓋集》,《魯迅全集》第三卷》其二,要把為實現理想的努力,變成日常生活實踐,慢而不息:“譬如自己要擇定一個口號……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己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記得韓非子曾經教人以競馬的要妙,其一是‘不恥最後’。即使慢,馳而不息,縱令落後,縱令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所向的目標。”(《補白》,收入《華蓋集》,《魯迅全集》第三卷)我曾經把魯迅這樣的韌性戰鬥,概括為“邊打邊玩”。其三,要有一種“糾纏不止,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精神:“無論愛什麼,——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隻有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注:即十二個時辰,整天整夜的意思),沒有己時者有望。”(《雜感》,收入《華蓋集》,《魯迅全集》第三卷)

關於“智慧”,魯迅也談了兩點。一是要學會“鑽文網”:“政府似乎已在張起壓製言論的網來,那麼,又須準備‘鑽網’的法子。”(《兩地書·一〇》,收入《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一個在中國的戰鬥者,必須學會在限製與控製中謀發展,努力尋求開拓言論和行動空間的智慧。二是要學會保護自己,打“壕塹戰”:“戰鬥當先守住營壘,若專一衝鋒,而反遭覆滅,乃無謀之勇,非真勇也。”(《致榴花社》,收入《魯迅全集》第十三卷)要保護自己,就必須要有必要的妥協,但又不能喪失自己的基本立場,如何掌握妥協的度,也需要智慧。

我們的討論到這裏應該結束了。在整個討論過程中,我們都分明感覺到,魯迅就在我們身邊,他活在當下的中國,和我們一起憂慮、觀察、思考和探索。我們甚至感覺到了他那銳利的、溫潤的、充滿期待的目光的凝視。於是,我們心裏有了一絲溫馨,一點力量。或許我們應該開始新的更加深入的思考,或許我們應該開始新的更加實在的行動。那麼,就從現在、此刻開始吧。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七日至十日,十二月二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