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如王廣傑和其他許多老師的教學實踐所證明,中學生是能夠懂得並接受魯迅作品的。這裏有三個方麵的因素。首先是魯迅作品本身,它根植於現代中國這塊土地,“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潮流,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一卷,第五七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版。◆◆◆,因此是可以進入每一個現代中國人(包括中學生)的心靈深處的;而魯迅精神上與青年人更有著天然的聯係,每一個時代的青年都會找到與魯迅溝通的渠道。其次,我們絕不能低估中學生的感受與理解潛力,這也是我讀這本《在高中與魯迅相遇》的最大驚喜與感觸:學生們對包括《風箏》在內的魯迅作品的感悟盡管多是一些碎片,但卻不乏直抵魯迅和他們自己心靈的閃光點,這是一些熟讀魯迅卻始終相隔的成年人所從未達到的。當然,還有王廣傑這樣的語文老師的引導。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老師的引導使中學生對魯迅的接受,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這其中的關鍵,一是老師自己要真的喜歡與理解魯迅,二是要找到、找準魯迅與中學生心靈的通道。在我看來,王廣傑老師所做的引導學生“靜下心來”對魯迅作品進行“心的閱讀”的試驗,是成功的;這也是本書最有價值,最具啟發性之處。
這樣,王廣傑老師和他的學生也就用自己的實踐,對二〇一三年圍繞《風箏》的刪除所展開的關於中學魯迅作品教學的爭論,作出了獨具特色的回答。這在魯迅接受史和魯迅作品教學史上或許是別有意義的。
二
我們的討論,還可以再深入一步:當高中生和魯迅相遇以後,他們發生了什麼變化?
一位學生在讀了魯迅的《〈呐喊〉自序》以後,突發異想:如果魯迅活在今天,人們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待他“幾十年”走過的路,會有怎樣的評價?結果大概會是這樣:“他學的礦務並非熱門專業,這是‘輸在起跑線上’;學完礦業並未直接就業,這是沒有早點立足於社會;學完礦又去學醫,中途改行,浪費了多少年大好青春;留學歸來仍未從醫就業,這時魯迅成了‘海待’,還是大齡待業青年!之後,他終於塵埃落定,棄醫從文——專業不對口;從文後,他所寫的既不是政府的禦用文章,也不是傳統文言文,甚至還抨擊當局,抨擊傳統,抨擊國民,抨擊社會。這就是個反動青年!且是個生活動蕩、收入不穩的反動青年!”——這真是典型的魯迅式的黑色幽默!但卻說出了嚴峻的現實。或者說,正是魯迅的作品,讓孩子“睜了眼看”,讓他們學會正視自己所生活的時代:“這是一個沒有魯迅的時代,一個不會再有魯迅的時代。”★★★韋嘉怡:《一個沒有魯迅的時代——讀〈呐喊〉自序》,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這樣的正視,可能給學生帶來痛苦;但他們卻因此走出魯迅所說的“瞞和騙的大澤”,開始走向真實的人生。
一位學生在讀完了《論雷峰塔的倒掉》以後,接連提出了兩個問題:“西湖邊的塔終究是倒了,那精神的塔呢?建塔的人固然活該,若那塔是自己建的呢?”★★★海玥佳:《塔倒——讀〈論雷峰塔的倒掉〉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這可以說是“接著魯迅往下問”,問得多好!好就在他已經學會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社會問題了。
很多學生在讀了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以後,都說自己受到了心靈的震撼,他們思考、議論得最多的是“奴才”的“奴性”。一位學生這樣寫道:“當‘弱小’的個體企圖尋求一個‘強大’的主人來保護自己的時候,‘奴才’便產生了”;“最悲哀的不是給人做奴才而不自知,而是明知自己是奴才,還心甘情願、滿心歡喜地做下去”;“奴才之所以能忍受主人長久的欺壓,其訣竅就在於自我調適”,“利用別人的同情和主人的讚揚來緩解奴役所帶來的痛苦”;“心理的服從比身體的服從更為可怕,那意味著永遠放棄了反抗,喪失了改變現狀的勇氣,從而最終導致固步自封,這種身心皆受奴役的徹頭徹尾的奴才正是魯迅所批判的”。★★★王方宇:《奴性——讀〈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這位中學生對奴才的奴性的剖析如此老到,是令人驚異的:他已經開始學會像魯迅那樣思考人性的弱點,批判國民性了。
很多學生都談到了在讀了《憶韋素園君》以後,他們觀察社會、思考人生的目光、視野的變化:由關注、向往“高樓的尖頂,名園的美花”,到注意、思考“樓下的一塊石頭,園中的一撮泥土”的價值與意義:“他們處於社會這棟大樓的最底部,是奠基者也是犧牲者。他們的名字可能永遠不會為大眾所知曉,但我們應當銘記,因為每一塊石材都不能從大樓中憑空抽出,每一撮泥土都為生長提供養料。”★★★王方宇:《泥土與石材——讀〈憶韋素園君〉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而且有了新的選擇:我們“每個人都要甘當泥土和石材。這樣的人多起來,很多可喜的改變,就會發生”★★★張瑞寬:《沉默的力量——讀〈憶韋素園君〉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
不難看出,這些十八歲的中學生,他們從魯迅作品裏學習觀察、思考社會和人生時,也在重新打量和思考自己。這其實正是王廣傑老師的教學追求:“從魯迅身上進一步認識到我們自己,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獨立的人,這是閱讀魯迅更為重要的意義。”★★★王廣傑:《前言:莫言讓我想起魯迅》,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於是,就有了這樣刻骨銘心的追問:“拋去所有華麗浮躁的外殼,真正來審視這個城市,審視屬於這個城市的人們的內心。有沒有想過,我們是否真正快樂?每天看似忙碌奔波,做的有多少是真正有意義的事情?我們之間是否還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與溝通?我們心中是否還有熱情與愛?我們眼裏是否隻能看得見自己?一句話,熱鬧喧囂過後,我們還剩下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有了。”★★★魯玥:《喜劇的背後——讀〈鴨的喜劇〉背後》,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這裏的追問,不僅麵對外部世界(自己所生活的城市),更是指向自身,而且是指向內心。在這個“熱鬧喧囂”、“華麗浮躁”的時代與社會,青少年很少有機會,靜下心來,麵對自己的內心世界;應試教育更是將他們獨自思考的時間和空間都剝奪殆盡。現在好了,因為魯迅,他們終於可以直麵自己的內心了,哪怕這樣直麵是令人痛苦而尷尬的。
而且還有驚心動魄的一問:“誰又敢真正說一句:這個社會的弊病與我無關?”★★★王九月:《“奴才”與“傻子”的思考——讀〈野草〉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我注意到首先提出這一問題的,正是王廣傑老師自己。他在和學生交流讀《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感悟時,這樣說道:“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那個奴才。比如當前的教育體製我們都不滿。但是一旦有人要起來破壞它時,身處其中的我們,又會轉過頭來,竭力地去維護。因為我們隻不過是想發發牢騷,並不想真正地去改變。一旦改變了,失去了奴才的位置,我們失去了平日習慣的生活方式,我們就會變得無所適從了。”★★★王廣傑:《〈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課堂再現》,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坦白地說,讀到王老師的這一反省,我也是心裏為之一震的:這是我所見到的對應試教育的社會基礎的最深刻的揭示。而他的學生又把這樣的反省推演到更大的範圍:“曆史看似永遠地改變,事實上卻無限地相像。那奴才從未想著真正打破那堵牆,難道不也因為他正在這堵牆內享受著他的既得利益嗎?現在的某類人批判著中國的‘人情社會’,批判著這樣那樣的製度,但自己也許也從所身處的這樣的環境中獲得了一些利益。”★★★王九月:《“奴才”與“傻子”的思考——讀〈野草〉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這批判同樣入木三分。我多次說過,衡量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批判者,就看他是否將批判的鋒芒指向自己;如果一味批判他人與社會,從不批判自己,就很可能是假批判。正如這位學生所說,他說不定就是其中的既得利益者。王老師和他的學生能夠看透這一點,說明魯迅式的反省、批判精神已經內化為他們自己的思維方式,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