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學生在一篇題為《我開始有點欣賞魯迅了》的讀書筆記裏,這樣寫道:“連我這個並不是特別喜愛魯迅文章風格的高中生,居然都能從他的文字中讀出了這麼多,也被觸動了那麼多,這也許是因為我被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什麼。”★★★潘梓月:《我開始有點欣賞魯迅了——讀〈野草〉題詞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這大概就是我們關注的“高中生與魯迅相遇以後”所發生的最重要的改變:並不在於學生是否接受了魯迅的某個觀點,而是學生的“思維方式和情感方式”的變化;就像這位學生所說的,在“潛移默化”之中,學生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新的思維去看待周圍的世界,重新審視自己,並且以一種新的感情方式,去感受外部社會,豐富與發展自己的內心世界。如王老師在他的《前言》裏所說,這也是他自覺追求的;應該說學生思維方式、情感方式的潛移默化的變化,正是王廣傑老師的魯迅課的最重要、最基本的收獲。
三
學生與魯迅相遇的另一個不可忽視的變化,是他們對於語言,特別是現代漢語的感悟、審美、運用眼光、能力的提高與變化。這也是王廣傑老師的自覺追求:“我們應該給學生提供一個寬鬆安靜的閱讀環境,引導學生進行一些真正意義上的文學閱讀,讓他們靜靜地體味漢語言文字的美,並繼而獲得一種民族文化的認同感。”★★★王廣傑:《後記:給學生留下一份青春成長記憶》,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
王老師自己對魯迅作品的閱讀,以及他對學生的引導,無一不是從語言入手的。比如講《秋夜》,他首先提醒學生注意文章開頭一句“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節奏感:“這樣的表述,語氣延長了,節奏放慢了,所要表達的情感也隨之凝重了許多。”講《忽然想到(六)》,他又特地要學生注意文章對文言詞語的有意運用,並點明:“本文(中心是)反對保古,但不時插入文言,本身就構成一種反諷。”
王老師特別注意魯迅對虛詞、關聯詞的運用:這確實抓住了魯迅語言的一個特點。在講《憶韋素園君》,講《好的故事》《風箏》時,都著意分析魯迅用“的”字的用意:“現代漢語這‘的’字運用有很強的情感表達性,魯迅深諳此道,我們卻常常將之作為無用的虛詞給忽略了。”文章的風格也是王老師關注的一個重點,講《好的故事》就強調“這是魯迅難得的一篇柔和的文章,與其他文章的風格大不相同”,如此等等。
或許正是有了王老師這樣的引導,一位學生談到她讀魯迅的《秋夜》,首先是為魯迅的文字所感染:他筆下的“粉紅色的小紅花們觸動了我心裏最脆弱的地方”,“我的內心泛起了一種柔軟的酸楚”。★★★王婉晨:《悲——讀〈秋夜〉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記得二〇〇九年我給台灣的學生講魯迅,就發現那裏的學生都是首先被魯迅的語言所吸引,而走進魯迅的世界的;這和大陸的學生先有一個魯迅是“革命家、文學家、思想家”的概念,再去讀他的作品,是大不相同的。我為此而感慨不已。現在,我在王老師的課堂上看到了學生與魯迅“因文字而結緣”,真令人高興,這才是閱讀魯迅的正途。
因此,在王老師的學生寫的讀書筆記裏,隨時可見對魯迅語言的感悟和賞評,就是很自然的。或為魯迅筆下的一個細節“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呐喊〉自序》)而“黯然神傷”;★★★王九月:《他們的情懷——讀〈呐喊〉自序》《〈憶韋素園君〉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或討論魯迅“不加刻意的修飾與行雲流水般的直敘”筆法,琢磨魯迅文章“極抑微揚”的章法;★★★劉晶晶:《正與負能量的激撞——讀《〈呐喊〉自序》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或抒寫對魯迅的意象的想象與感悟,“奇怪而高的天空下,兩株棗樹並排而立,他們並不孤單”★★★海玥佳:《傾訴希望——讀〈秋夜〉有感》,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或暢論魯迅語言的特色與貢獻,“他還是一個語言學家,他推崇白話文,又讓古語法變得生動;他的語言很簡潔,卻表達得很豐富;他總擅長於使用大量的虛詞,借助虛詞,來表達他曲折、深沉的文意,讓一句話由長變短,卻又變得別具韻味”;“魯迅似乎很愛雙重否定,讀起來總覺得有些別扭,但它能表達出來的感情,也是雙倍的”;“他將古語法和文言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創造出了一種新的語法,新的表達方式,同時也提升了句子的內涵”。★★★周宏藝:《匕首與投槍》,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我們完全可以感到,學生在品味魯迅語言的時候,就已經逐漸走進了魯迅的內心;同時也在提升著自己的境界:語言的境界,生命的境界。
王廣傑老師帶領他的學生與魯迅因文字而結緣的經驗,對中學魯迅作品教學是一個重要的提示:中學生需要魯迅,不僅是因為前麵討論的魯迅思想與文學的原創性與源泉性,而且因為魯迅的作品是學生學習現代漢語語言的最主要的範本。我曾經說過,五四新文化運動創造的現代漢語,有三大典範:胡適、魯迅與周作人。胡適的語言“明確,明白,不含混;通俗,易懂,不晦澀;簡潔,幹脆,不拖泥帶水”,最適合青少年學習與效仿;而魯迅、周作人的語言則有更多的文學性,是現代文學語言的極品。因此,過去中小學語文課本裏,他們三位的文章從來都是入選最多的——此外,還有冰心、葉聖陶、朱自清等。可以說,一代又一代的年輕學子都是在他們作品熏陶下登堂入室,進入中國現代思想、文化與文學、語言的殿堂的。但現在,胡適、周作人的文章因為意識形態的原因從中小學教材中消失,魯迅的文章也在逐漸被削減、蠶食,這真讓人不知說什麼好!★★★參看錢理群:《且作一呼——推薦胡適的〈差不多先生傳〉》,收入《經典閱讀與語文教學》,第一五、一七、一八頁,漓江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
但無論如何,隻要魯迅作品還存在於課本裏,隻要王廣傑這樣的語文老師還活躍在課堂上,魯迅進入青少年的心靈,影響他們一生的發展,就是不可避免、不可阻擋的;其意義也是不可抹殺的。王老師說得很好:在人生價值觀尚未完全形成的高中時代,學生們與誰相遇,就會產生與之相應的思維方式和情感方式(按:還有“語言方式”),未來就可能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因此在這個關鍵時期選擇和誰相遇便顯得尤為重要。作為引領者,我們教師必須擔負起這個主動選擇的重任。★★★王廣傑:《前言:莫言讓我想起魯迅》,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現在,王廣傑老師主動選擇了魯迅,而且他的教學實踐已經極有說服力地證明了:這是一個正確有效的選擇,並且是對中學語文教育會產生深遠影響的選擇——這正是這本凝結著北師大二附中老師與學生心血的《在高中與魯迅相遇》的主要意義與價值所在。
我還注意到,王老師是選擇高二下學期來上魯迅課的。這裏自有其深意,我還感覺到了一種無奈。王老師自己也有明白地說明:“十六歲到十八歲,是一個人成長至關重要的階段。當前社會壓力一再加碼,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讓學生將這三年最好的時光全部投擲在考試上。閱讀與寫作,應該是一個人生活的常態,但這種常態的養成高中階段責無旁貸。高中三年,學生應該有一個真正屬於他們自己的讀寫生活。”我理解,這就是王廣傑老師要選擇學生進入“高考拚殺”前的最後一刻,來進行一個多月魯迅作品的“寬鬆安靜的閱讀”的良苦用心。這首先是出於他的一個信念——“隻有超越高考才能戰勝高考”;同時也是出於一位有責任感的教師的良知:他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他所心愛的學生留下“一種獨特的青春記憶”。★★★王廣傑:《後記:給學生留下一份青春成長的記憶》,收入《在高中與魯迅相遇》。◆◆◆寫到這裏,我的眼睛濕潤了:為守護教育職責的老師,為有幸遇到這樣的老師與這樣的學生,也為獲得了知音的魯迅。
但我同時又清醒於:這不過是絕望的反抗,並不能根本改變中國教育的現狀。當今之中國,又有多少中學生能夠像王老師的學生這樣走近魯迅?即使是王老師的學生所感受到的魯迅影響也是有限的,而且還要經過難以預計的許多考驗。
但我和王老師,以及一切在中學教育和魯迅教學上誌同道合的朋友,還是要像當年的魯迅那樣——
“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因為種子已經播下,“青春記憶”已經留下。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八日至二十一日
§§輯二 給生命以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