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不可遺忘的曆史——我讀《告別未名湖——北大老五屆行跡》(1 / 3)

我是一九五六年考入北大中文係新聞專業的,一九五八年並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於一九六〇年畢業,被分配到貴州安順衛校任語文教員。這樣,我和該書的作者“北大老五屆”的同學,就有了一種特殊的關係:據該書的《跋》介紹,老五屆包括“理科一九六〇至一九六五級,文科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級”的同學,那麼,他們都是在我畢業以後入學的,是我的學弟與學妹;他們又在一九六八或一九七〇年被發配到了基層,其中就有到貴州的,而我已經在那裏生活、工作了近十年了,在這個意義上,我似乎又是他們的先行者。

因此,我讀這本《北大老五屆行跡》,就感到特別親切,不僅引發了許多記憶,還有更多的感慨與感想。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北大校史:不僅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北大,更注意在北大校史裏被有意無意遺忘的曆史,先後對一九五七年北大“五一九”民主運動和一九八〇年北大“校園民主選舉運動”做了專門的研究,在研究“文革”史時,對北大“文革”前的曆史也有所涉及。但直到這次讀到北大老五屆同學的回憶,我才發現了一個重大的遺漏:“文革”後期北大老五屆作為“九千多人的青年知識分子群體”集體下放,他們也書寫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曆史。而且如書中一位作者所說,他們在北大一九四九年以後的校史裏,是起了“承前啟後”作用的(盧達甫:《老五屆大學生》)。就我的研究範圍而言,他們上承一九五七年的校園民主運動:不僅“文革”前期和中期的北大造反運動與“五一九”運動有著複雜的關係,而且當年的北大“右派”同學早就以“反革命”的罪名發配勞改,現在老五屆也以一種“原罪”發配農場和基層改造,盡管彼此處境並不完全相同,某些精神的曆程卻是相通的。而正是因為有了底層的經驗與反思,“文革”結束後回到北大,才會有一九八〇年校園競選運動對中國改革問題的大討論。該書編者說,老五屆的“獨特行跡,是北大百年曆史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奚學瑤、張從:《韶華如水憶舊年》),這是有充分理由的。盧達甫同學還談道,“我們的曆史學家與文學家、藝術家,似乎都遺忘了老五屆大學生。中國的知青文學鋪天蓋地,老五屆文學幾乎是空白”。這確實是曆史研究、文學書寫必須麵對的一個重大課題,這是一段“不可遺忘的曆史”。現在,北大老五屆的同學回憶當年親身經曆,用“自己描寫自己”的方式,開拓了一個新的曆史研究領域,這本身就具有重要的意義,對我們這些曆史研究者,應該是一個啟示與挑戰。我寫本文,也算是一個回應吧。

所謂“不可遺忘的曆史”,在我的理解裏,應該有三個層麵的意思。

一、不可遺忘的苦難記憶

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因為在當下中國思想界、學術界,有一種刻意美化“文革”曆史的傾向,有人就宣稱,“文革”是中國曆史,甚至世界曆史“最輝煌的一頁”,那些苦難都是知識分子虛構與誇大的,即使有苦難,也是推動曆史進步必須付出的“代價”;在有關知青生活的回憶和文學作品裏,也有人竭力用玫瑰色來描述那段曆史,過分地強調所謂“青春無悔”。這樣對曆史血腥氣的著意遮蔽與抹殺,對在“強迫遺忘”的文化、教育環境裏長大的中國年輕一代的欺騙作用,是不可低估的,後果也是十分嚴重的。因此,今天,當事人說出苦難記憶,說出曆史真相,是具有“拒絕遺忘,抗拒謊言”的現實意義的。

我讀這本書,最感驚心動魄的是那些泣血的回憶:四百七十名部隊官兵、八十三名大學生,“十八至二十三歲剛踏進社會的稚嫩青年,在狂熱高壓的政治氛圍裏,為了政治口號而赴湯蹈火”,犧牲了寶貴的生命(白嘉薈:《殤痛牛田洋》);一九六三年技術物理係的高材生聶永泰,因為被社會所不容,隻能到高山雪原尋求心靈的慰藉,竟然被狼活活吃掉(陳煥然:《一朵溜溜的雲》);同樣是技術物理係放射化學專業的高材生李建宇,被下放到山西汾西礦務局煤礦當“黑煤子”,而且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被視為“從裏到外都是黑的”狗崽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心靈折磨比身體傷害更難忍受”。(李建宇:《我的“黑煤子”生活》)這都是不容掩飾的血的事實。

問題是,這樣從肉體到精神上摧殘人的生命,是當時的一個既定方針政策。老五屆畢業前,有過一場關於分配方針的爭論。有同學提出“分配應該考慮專業對口”的要求,卻被執掌權力的工宣隊斥為“修正主義分配路線”,公開批判說:“什麼專業對口?就是要槍口對炮口,一切專業隻對階級鬥爭這個口!”(陳煥然:《一朵溜溜的雲》)那麼,什麼是當時“階級鬥爭這個口”的需要呢?和我們這裏的討論有關的有兩個需要:其一,“文革”初期為了打擊官僚體係,放出了青年學生這些“小鬼”,讓他們大鬧中華。到了一九六八年,需要重建秩序,就需要收回“小鬼”。開始讓他們回到學校,此即所謂“複課鬧革命”。無奈“小鬼”們野性已成,還留在社會繼續鬧,隻得幹脆把他們全部趕到農村去,讓這些“小鬼”分散在如汪洋大海的農村,再無“聯合造反”的可能。其二是實現民粹主義理想的需要:不僅將農民、農村理想化,更把知識分子視為打擊的對象,因此,不僅號召中學生“上山下鄉”,把大學生發配農村、工廠,而且也把教師、老知識分子都打發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這是一個全麵地、有目的地、有組織地改造知識分子的大戰略、大計劃。該書編者把老五屆和他們的老師都稱為具有“原罪”的“末代臭老九”(奚學瑤、張從:《韶華如水憶舊年》)是點出了要害的,就是要一舉消除中國知識分子的存在。這是一個完全自覺的反知識、反文化的運動。

這裏,我還想就個人的經驗,作一個補充。前麵說過,我比老五屆的同學要早十年到基層接受改造。而我感受到的“改造”,其可怕之處,不僅在肉體的傷害和精神的折磨,更在心靈的控製,把專製的邏輯滲透到你的靈魂深處,在“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撫摩,陶醉”,成為“萬劫不複的奴才”(魯迅語),久而久之,“知識分子必須改造與消滅”,就成了知識分子自身的自覺要求。這樣主動地、心甘情願地受迫害、被奴役,才是真正殘酷的。因此,我說過:“在我的苦難記憶裏,最不堪回首的一頁,全是關於在外在壓力下,內心的動搖、屈服,以至叛變,自我人性的扭曲、醜惡,以至變態……這樣一些慘不忍睹的記錄,我無法抹去這一切,它夢魘一般壓在我的心上,無時無刻不咬嚼著我的靈魂。”(錢理群:《苦難怎樣才能轉化為精神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