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不可遺忘的曆史——我讀《告別未名湖——北大老五屆行跡》(3 / 3)

奚學瑤、張從同學說得好:“歪打正著的是,我們從堂皇的學術殿堂,沉入艱辛的社會底層,與底層民眾零距離接觸,知道了他們所愛、所憎、所願、所求,知道了民間疾苦,與他們交了朋友,從而深層次地了解了中國,了解了人民大眾,變得不那麼書生氣了。”(《韶華如水憶舊年》)這裏談到的底層經驗,對於北大人或許是更為重要的。

盧達甫同學在他的回憶中,提出要“放下這沉重的北大精神包袱”,並進一步提出“還是放棄北大的貴族意識,做一個平民,也許活得更快活更充實更輕鬆……”(《老五屆大學生》)這就涉及“如何看待北大人及其傳統”的問題,引起了我的討論興趣。北大人無疑是有精英意識的,前麵提到的“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使命感,就是這樣的精英意識。在我看來,這樣的責任感、使命感,以及追求“最高最好最強”的高遠目標、理想,開闊的視野等,都構成了北大精神傳統的重要方麵,也是彌足珍貴的。但不可忽視的,是這樣的北大精英意識也是自有弱點的,主要就是容易將自我懸空,脫離現實,脫離普通民眾,也容易形成“眼高手低”,甚至“誌大才疏”的毛病。因此,北大人需要從空中落到地上,用我這些年經常和在校北大學生交談時的話來說,就是要“認識腳下的土地”,與中國土地上的文化和人民建立起生命的血肉聯係。這是北大人在自我成長過程中必須完成的“功課”。當然,這並不意味著,要因此而消弭精英意識,而是要在其中注入對國情、現實的深刻體認,注入底層理解與關懷,也就是將精英意識與平民意識有機結合起來,達到既“仰望星空”,又“腳踏大地”的新的精神境界。李橦同學在回首往事時說得很好,“盡管我後來漂洋過海,到美國當上了假洋鬼子,盡管農村那段教書生涯的細節,我已經逐漸淡忘,但是它對我的影響,已經化入了我的血液,進入我的機體,永遠成為我的一部分”(《我的農村教師生涯》),“命運雖然有時殘酷,但過去的時光都很美好,人生留給我們許多刻骨的回憶,都是自己的年華,都是財富,都很溫馨”(《我是插隊大學生》)。——他應該是說出了北大老五屆同學的共同感受。

這裏需要專門說說剛剛離世的劉蓓蓓同學的經驗,也算是對她的在天之靈的一個紀念吧。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劉蓓蓓還在農村中學教書,看到《人民文學》上新發表的劉心武的《班主任》,從中讀出了文學的,也是曆史的新時期來臨的信息,立即寫了評價文章,發表後,一時“洛陽紙貴”,因此有人說她“引領了傷痕文學的潮流”,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劉蓓蓓是北大老五屆的第一個“歸來者”。當時就有人猜測她是“通天的高幹子弟”,才有如此的膽識。劉蓓蓓在回憶文章裏,對此發出了無限感慨:“光通天不立地,對社會弊病和民間疾苦沒有切膚之痛,大概也寫不出哪怕像我那樣一篇沒有多少學術性、也就是篇讀後感類的小文來!我不過是傻大膽,說出了別人想說但不敢說的話。這‘傻’來自於使命感和責任感,可能是老北大人的‘通病’。”(《離開未名湖的日子》)這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像劉蓓蓓這樣的北大老五屆,既堅守了北大的傳統(“通病”),又有了底層經驗和體驗,對中國問題有了切膚之痛,就能夠做到“通天立地”,這也就標示著北大人的真正成熟。這是此後許多北大老五屆同學能夠作出特殊貢獻的秘密所在。許多人功成名就以後,一定要回到當年生活的基層尋根(劉慶華:《借得春風好揚帆——記在攀枝花工作過的北大清華校友》),原因也在於此。

這也涉及一個重要問題:苦難怎樣才能轉化為精神資源?首先,我們需要小心地將這一命題和民粹主義區分開來。這絕不意味著對苦難的美化,我們在前文已經說得很清楚,苦難本身就是對人的肉體和精神的摧殘,它是不會自然就成為“精神資源”的。相反,在現實生活裏,大量存在的事實,是許多人都被苦難所壓垮,毀了一生——這人為的苦難的罪惡,是永遠不能原諒、不容遮蔽的。隻有人們走出了苦難,才有可能將其轉化為精神資源。所說的“走出”,應該有兩個含意。在前文引述的《苦難怎樣才能轉化為精神資源》的文章裏,我曾經提出,首先要正視苦難,正視苦難造成的精神創傷。包括前文說到的,在苦難中的精神自傷,知恥而自悔,才能走出奴隸狀態,獲得對曆史、社會、他人和自身的清醒。然後,還要超越一己的苦難,進行曆史的反思,追問造成苦難的政治、經濟、社會、思想、文化的原因,揭示觀念的失誤,體製的弊端。這樣,才能真正吸取曆史的經驗教訓,苦難也就轉化成了資源。

這裏,我還想補充一點,就是要正確對待自己發配期間的底層生活。將其簡單地視為不堪回首的過去,逃離了就永不回歸,這樣的心情和心理,可以而且應該予以理解的同情;但如果因此輕易地將或深或淺、或多或少的底層經驗全部忘卻,把已經建立的和底層的生活與精神聯係完全斬斷,這就會失去了使苦難轉化為精神資源的機會,是十分可惜的。我在總結自己的一生時,最感欣慰的就是在離開貴州以後,幾十年來,一直把貴州視為“第二故鄉”,保持密切聯係,從而建立起了“北京大學”與“貴州”兩個精神基地,我就可以自由地出入於頂層與基層、中心和邊緣、精英和草根之間,形成了良性的互動。而且我每次在北京遭遇打擊、陷入困境時,都到貴州去尋求支持,吸取力量,獲得精神庇護——那是我真正的“根”之所在。我也經常把自己的這一人生經驗,告訴今天的北大學子和其他學校的大學生,也都引起了他們的強烈反響。在該書裏,很多同學都談到,曆經苦難的北大老五屆學子,應該把自己的經驗教訓“留給母校,留給後人,留給曆史”。這大概就是我們最後的曆史責任吧。這或許也是該書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二〇一三年四月十三日至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