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鬱達夫是我青春時代的最愛,大約十七八歲開始,我有好多年獨自與鬱達夫的心靈對話,今天翻開《鬱達夫文集》,依然能喚起我早年的記憶,他的每篇作品幾乎都帶著我不成熟的傷感,不成熟的幻想。在我的記憶深處,鬱達夫的天空總是那麼陰鬱,如同他的姓氏一樣,總像是低垂的雲翳,或者夕陽即將西沉,他喜歡給自己的書房起個“夕陽樓”的名字。我很難把他和陽光燦爛聯係在一起,他的精神氣質是憂鬱的、灰色的。他的文學、他的生活似乎都是陰天或多雲,或者在黃昏開始。可是,他的情緒對於一個成長中的心靈竟如此富有感染力,到底又是因為什麼?二十多年後,我思來想去,大概是——他的不裝飾,不做作,不虛偽,他的真率,他的大膽直白,他的毫無忌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姿態,處處都讓一個夢想年齡的少年神往不已。
鬱達夫對我之所以具有如此強大的魅力,還在於他一生的命運幾乎都在漂泊。他在新文學的天空光華四射之後,忽南或北,忽上海,忽北京,忽廣州,忽安徽……最後他想在杭州安頓下來。然而等到屬於他自己的“風雨茅廬”建成,他也未能停下漂泊的腳步;“風雨茅廬”終於沒有為他遮風避雨,他漂泊到南洋,以五十之年慘淡地結束了自己“感傷的行旅”。他的漂泊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靈上的,他的心靈一直在新舊文化之間漂泊、遊蕩。他一手寫新小說、白話散文,另一手沒有停止過舊體詩的寫作;他一手拿線裝書,一手讀原版外文書。我覺得作為一個定格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文化史上的人物,鬱達夫就提供了這樣一個介於新舊之間的文化典型。他生在十九世紀末,甲午戰爭的次年,變法維新的浪潮已然興起,他在偏遠的江南小城或許也能呼吸領會到時代變化的氣息。他生活的時代,舊文化已漸趨衰微,新文化的嫩葉初綻。他是如此熱愛傳承了幾千年的舊文化,這種熱愛不光停留在形式上,比如他早熟的舊體詩,他對本國古老文化自然而然的接近。同時,他貪婪地在英國、德國、俄羅斯及世界各國文學中汲取異質的營養,他自述在日本讀經濟學,大多數時間卻泡在外國文學上麵,幾年下來至少讀了上千種小說。因為英文版小說中常夾著法文,他竟無師自通,懂得了一點法文。
在他的舊體詩中還帶有典型的文人情懷、文人心態,有很深的傳統烙印。他愛喝酒、抽煙,甚至不避諱逛妓院的事。在日本留學時,讀小說有空,他就去咖啡館找女孩子喝酒。他自稱“零餘者”,常常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是新文學開山的重要作家,其作品之所以打動了那麼多年輕的讀者,還是因為他終究已開始掙脫舊文化、舊文學的桎梏,呼吸到了新時代的空氣。他的語言獨具一格,富有魅力,有著極為鮮明的個性。即使是他的舊體詩也已有了清新可喜的近代味,是蘇曼殊的延續,甚至高於蘇曼殊(他認為蘇隻是學了點龔自珍而已)。他是文化轉型時代的代表人物,一個可以不斷解剖的標本。他在文化上的象征意義,在更深的層次上,要比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更重要。他的靈魂在新、舊之間遊蕩、漂泊,仿佛沒有找到最後的歸依;新、舊的矛盾、掙紮,使他身上總是縈繞著一種難以揮去的傷感、痛苦,也正因為如此,才引起了同時代萬千青年的共鳴。那本來就是一個文化轉型時代,舊的還沒有離去,新的正在確立,在他身上,新舊交錯,有時新的占上風,有時舊的占上風,在他和王映霞轟動視聽的婚變中,他寫下的《毀家詩紀》仍選擇了舊體詩的表達方式。在情感上,他更多的還是在舊文化中找到自己的歸宿,在理智上,他已看到更為廣大的世界,他熟悉世界各國的文學作品,他知道近代文明的不可抗拒。
從他的教育背景來看,他七歲進私塾,九歲入書院,奠定了舊學的根基。但當他少年時代新學已經勃興,他從十一歲起就進入了富陽當地的新學堂(富陽縣第一高等小學堂),開始學習英文、算學、地理、體操、圖畫。以後,他在嘉興府中學、杭州府中學、之江大學預科、杭州蕙蘭中學就讀,接受的都是新教育。十八歲起他留學日本近十年,在東京帝國大學讀的是經濟專業,他懂英文、德文、日文,還懂一點法文。在他“風雨茅廬”的藏書中,有大量不同文字的文學作品,當然也有大量的線裝書。他在小學讀ABC,課餘喜歡的是古文、古詩、古史,《紅樓夢》《西廂記》都已進入他的閱讀視野。在他的中學階段和日本留學期間,他讀古書的興致始終沒有泯滅,他喜歡晚明小品《西青散記》之類,喜歡清代詩人黃仲則的《兩當軒集》。他成年之後,一有錢也是喜歡跑舊書鋪,把買柴米油鹽的錢換了舊書。他最早在報紙上發表的作品就是他的舊體詩,那時他還不到二十歲。在日本,在異國文化的氛圍中,他不斷地以舊體詩這種形式,表達內心的各種情感,乃至與日本文人唱和。在他心靈深處,他還沒有走出舊體詩代表的文化時空,但在現實的巨變中,他已經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難以把握的世界,而且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參與了這個新世界的創造和建設。他借助新的文學方式,用新的筆調喊出了轉型時代的聲音,《沉淪》的大膽、感傷和無奈後麵,不同於舊式文人的懷才不遇,而是一代青年的苦悶,也是一代青年的掙紮和呼喊。在他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新舊融合、亦新亦舊、舊中有新、新中有舊,也許這是他的幸運,正是這一特征成就了他獨一無二的文學事業。同時,也使他在生活中常常陷入矛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