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夫不回答,卻反問我:“你不覺得什麼痛苦罷?”
“不,”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後天給你照X光相,”馮大夫看了看病曆表,說。
“照了X光就可以開刀嗎?”我又問。
“不一定。看了相片再說,”馮大夫答道。他揭起我的鋪蓋:“讓我看一下。”
他已經在門診室裏看過了。但是他說還要看,而且旁邊有一位年輕女大夫(她至多不過二十五六歲),我有點不好意思當著她的麵露出我的肚皮。不過我不能不聽從大夫的命令。我終於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絨線衣、襯衫、汗衣)向上挽起來。他俯下頭,摸摸,敲敲,聽聽,然後叫我蓋上被。他用英語和女大夫講了幾句話。她也用英語回答。我不明白他們講些什麼,我隻聽懂幾個單字,卻連不起來。
女大夫開始向我問話。她問得詳細,從我的父母和家庭狀況,我的職業,以及個人嗜好都問到了。她問一句,我答一句。她說話快,隻見嘴在動(因為我這些時候一直在偷偷地看她的嘴唇),好像在背書似的。我覺得有許多問話和我的病完全沒有關係(後來我聽見每個大夫對新入院的病人都問著這樣的一套話)。馮大夫在她問話的中間走開了。
“現在我給你取血來驗,不要害怕,不會痛的,”她說著就轉過身向著方木櫃,在她那個木匣子裏取什麼東西。“你朝右邊偏一下,”我聽見她這樣吩咐。我順從了。我的左耳被針紮了一下。並不怎麼痛。我繼續把右邊臉頰壓在枕上。過了片刻,我覺得她用棉花在我的左耳上揉擦了一下。我想應該沒有事了。果然她捧著木匣子,沿著十一床旁邊的過道走向條桌去了。
“這個女大夫姓什麼?”我轉過臉去問第六床。
“我不知道,”第六床搖頭回答。
“她嗎?姓楊,楊大夫,”第八床插嘴說。
“姓楊,楊大夫,”我跟著在心裏念了一遍。我喜歡看她那親切、豪爽的麵貌。
“你怎樣?有什麼不舒服?”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我的右麵響起來。是誰在問?難道又來一個大夫給我診病?我又把臉掉向右邊。
一個瘦小的大夫背向著我,正在向第四床問話。
“我心裏難過得很,”病人回答。
“那是麻藥的關係,開刀地方痛不痛?”大夫又問。
“有一點點。我不想吃東西。”吐字比先前清楚,聲音還是微弱無力。
“這不要緊。你這兩天不能亂吃東西,隻能喝點水,吃點流質。”
“我沒有枕頭睡不好。隻想吐。我想睡枕頭。”
“今天不行。明天就給你睡枕頭。你要是忍不住,請小姐給你打一針;要是晚上還睡不著,你請小姐給你吃點睡藥,等一會兒我關照小姐一聲。”
病人聽見大夫這番話,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大夫走了。病人又發出兩三聲短短的呻吟。
過了一陣,其實時間相當長久,不過我並沒有計算時間(我的表停了)。我還以為這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在這中間我有時候閉上眼睛養神,有時候又睜開眼,向各處看看,有時候又和第六床的病人說一兩句話。我不再覺得身上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從門外走進來。深灰色的衣服上粘著油膩,腰間係了一條圍裙,袖子挽起來。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飯館的堂倌。他來這兒做什麼?我想道。
“老許,我叫的麵為什麼不端來?我等了兩點鍾了,”第三床大聲說。“豈有此理!”
“我實在沒有空,老鄭又沒有說清楚,不知道是你叫的,”老許走過來,陪笑地向第三床解釋道。“我就去給你端來,好不好?”
“現在不要了,要吃飯了。給我炒個菜罷,炒豬肝,”第三床說。
“老許,老許!”好像四麵八方都在叫他。這個年輕的堂倌一麵應著,一麵轉動臉向各處點頭。他又走到第八床那裏。
“炒什麼菜?”他帶笑問第八床。
“炒一盤蛋,”第八床回答。
“老高,老高!”一個沙啞的粗聲在喊。這聲音是從第十一床發出來的。這個病人枕頭下墊著靠背,我隻能看見他的頭,而且這隻是一個頭頂。頭發剪得很短,我看不見他的麵貌,卻可以猜想到,這個人有一張圓圓臉和一個結實的身體。
我不知道誰是老高。老許還在同第八床講話。
“老高!老高!”第十一床繼續在喊。聲音裏似乎含得有憤怒和焦急。
“他不是老高。老高沒有來。他是老許,”第八床帶笑地接嘴說。
“老許!老許!”第十一床立刻接著叫起來。
“你要炒菜嗎?”老許掉轉身,微微埋下頭問道。
“我要一碗炸醬麵,要快!”沙啞的粗聲說。
“好,回頭我給你送來,”老許答應著。
“老許,給我炒盤榨菜肉絲!”第九床抬起頭來說。我看見他一隻手按住左眼,眼睛上墊著一疊紗布。他和第十一床一樣,頭也是剪得光光的。他穿著醫院裏發給病人穿的寬大的白布短衣。
“好,明天早晨還要小籠包餃嗎?”老許堆著一臉笑說。
“當然要,”第九床答道。他接著又叮囑一句:“菜要早點送來,不要等到飯都冷羅!”
“不會的,”老許答道。這時候在對麵一角的病床中間有好幾個人不耐煩地接連喊“老許”,老許大聲應著,匆匆地走過去了。
“真沒有辦法,簡直把這裏弄成菜館了。叫他不要送菜進來,他總不肯聽,”汪小姐大聲抱怨道,她這時候正站在條桌前麵同那個短小精悍的小姐講話。
“你不準他送菜進來,那麼我們從哪裏得到營養?大夫天天叫我們吃好東西,醫院又不給我們吃。自己出錢買,你們又不準。哪有這種道理!”第八床咕嚕地說,他的聲音不高,不會給汪小姐聽見。
“老鄭,老鄭!”第十一床忽然粗聲叫起來。
沒有人理他。他一直叫下去。
“哪樣?”汪小姐立在原處,抬起頭,問道。
第十一床不回答。隻是叫著:“老鄭,”這是痛苦的聲音。
那個短小精悍的小姐挺著她那還未發育完全的胸部走到第十一床床前,問他:“十一床,你要哪樣?”
他含糊地吐出三個字。我聽不清楚。我隻聽見那位小姐加重語氣再問一句。
病人的回答仍舊是含糊不清楚的,不過聲音倒更像是痛苦的呻吟了。
“劉小姐,他要大便盆,”第九床取下了左眼上的紗布,坐直身子,解釋道。
“好的,我給你喊老鄭來,”劉小姐說著便挺直身子端起肩頭走開了。
我聽見她在外麵喊老鄭,大約叫了四五聲。她應該走遠了。過了幾分鍾,她又從外麵走進來。她走到第十一床那裏,溫和地對他說;“老鄭不在。他就回來。你等一下。”
“我不能等,喊他快點來!”病人近乎粗暴地說。
“給你說,老鄭不在,隻好等他回來,”劉小姐板起麵孔說。
第十一床不作聲了。可是等到劉小姐走開了,他卻開始低聲呻吟起來。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罷,第十一床又大聲在叫“老鄭”。
“十一床,你不要吵。老鄭不在,你吵也沒有用。人家病重的要休息,要靜養,你懂得規矩的,”汪小姐仍舊站在原處,隻是把眼光射過來,她帶著教訓的口氣說。
“小姐啊!快,快!大便盆,快拿來!小姐,做做好事啊!老鄭!”第十一床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又叫起來,而且聲音更痛苦了。
“給你說等老鄭回來就拿來。你喊我又有什麼用!”汪小姐不耐煩地說。
“老鄭也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一個病室裏二十四張病床,從沒有空過。這麼多的病人,靠他招呼,他倒躲起來不做事!”劉小姐接下去抱怨道。
“小姐啊,做做好事啊!做做好事啊!”第十一床繼續大聲呻吟道。
“給你說,叫你不要吵,別人要靜養!”劉小姐走過來幹涉道。
“你也奇怪。你要大便,喊小姐幹什麼。小姐們又不是給你拿大便盆的,”第八床的老沈笑嘻嘻地插嘴對第十一床說,他高興自己又抓到跟小姐們開玩笑的機會了。
劉小姐不再作聲。她用責備的眼光瞅了第八床一眼,又回到條桌那麵去了。
“其實小姐們拿回把大便盆,又有什麼不可以!既然是來看護病人,還擺什麼臭架子!”第九床不以為然地自語道。他躺下來,側著身子,閉上眼睛睡了。
第十一床的呻吟聲還沒有停止。我看見他忽然伸起右膀來,揮動一下,又放下去了。這是一隻帶紅色的光膀子,非常結實,肌肉就像要蹦出來似的。
“好羅,老鄭來羅,”胡小姐鬆口氣地說。老鄭從容地走進病室來,手裏提著一把銅開水壺。
“老鄭,十一床要大便盆,”胡小姐說。
“等我先衝了開水,”老鄭短短地答道,臉上的表情並不曾起一點變化,或者可以說他的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好像他的臉是用紙糊起來似的。他說了,便走到第一床的方木櫃前麵拿起壺衝開水。
胡小姐不說話了。劉小姐低聲罵了一句:“豈有此理!”可是第十一床這個病人看見了老鄭,又大聲叫起來:“老鄭,大便盆,快點啦,快點啦!”
老鄭隻管衝他的開水,並不去理睬第十一床。他默默地走過第二床,第三床,第四床……一壺衝滿了又是一壺。老鄭走到第七床前麵了。第十一床的呻喚聲始終沒有停止,不過聲音輕了些。忽然他動了一下頭,好像他想轉過臉來看老鄭,我看見他的半邊臉,但這隻是短短的一瞥!黑紅色的、結實的圓圓臉。他的頭立刻又放平了。他氣咻咻地叫著:“快點啦!快點啦!”
我的心被這叫聲攪得非常難過。我用手蒙住兩耳,用被蒙著頭,但是並沒有用。我更加不舒服。為什麼沒有人出來催促老鄭把大便盆拿來呢?為什麼醫院裏容許這種惡意的作弄?我想說話,我的喉嚨發癢了。我咳了一聲嗽。
但是第九床占了先。那個光頭的年輕人一翻身坐起來。他睜大他那雙小眼睛瞪著老鄭,用帶怒的聲音說:“老鄭,你就把大便盆給他拿來罷。讓他這樣吵下去有什麼好處!吵得大家都不安寧。”
老鄭立刻掉轉身,走了兩步,對著第十一床氣憤地說:“不要喊羅,我就去給你拿來!”他把開水壺放在地上,踏著大步往外麵走了。
“這種人隻曉得要錢!你有錢給他,你就是他的祖宗!沒有錢你就是他的孫子!”第九床對著老鄭的背影厭惡地罵道。
這次並不要等多大一會兒工夫,大便盆拿來了。老鄭把它往第十一床的床沿上一放,大聲說:“好羅,好羅,你屙罷。不要吵羅。草紙在哪兒?你有草紙嗎?拿出來。”
第十一床含糊地說了一句話。
“我不曉得,”老鄭搖頭說。他揭起被單(鋪蓋剛才落到床腳了),把那個扁而長的洋磁盆塞到病人的身子下麵去,過後又大聲吩咐:“你屙好,不要又吵,我自家會來拿。病房裏二十幾個病人,我又不是專伺候你一個人的。”他說了便去拿起水壺繼續衝開水。
第十一床不再呻吟叫嚷了,病房裏頓時顯得清靜多了。我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我疲倦地閉上我的眼睛,我願意享受這片刻的休息。
“不吵了,現在該舒服了,”一個人開玩笑地說,我不用睜開眼睛,便知道這句話是第八床說的。我仿佛看見了他那對滾圓的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轉動。
“這都是老鄭害人,可以說是惡作劇,”另一個人帶笑地接嘴說。我聽聲音就知道說話的人是第三床那個姓蘇的。
我沒有睡,我也不想什麼。但是我仍舊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一個陌生的浙江口音在旁邊講話,我把眼睛微微睜開,朝第六床看。一個司機打扮的中年人站在第六床的右邊,眼光定在那個病人的臉上。我又閉上了眼。
可是這兩個朋友的談話(不用說,他一定是第六床朱雲標的朋友)仍舊斷斷續續地送進我的耳裏來。雖然我並不注意地聽他們,但是談話的內容卻被我抓住了,被我這愛管閑事的心抓住了。這個朋友是“獨汽二營”“注釋1”的一個司機,就要開車到××地方去。他來告別,並且勸病人安心養傷,不要著急。
“醫官原說過兩個星期包接好,到現在還沒有上石膏,都是騙人的話,”第六床煩躁地說。
“治病有快有慢,哪裏說得準!醫官不會害你的。這個醫院不敲竹杠,醫官也有名,病該幾天好,就不好早一天出院。你請準了假,多住一兩個星期也不要緊……”
這次第六床又來打岔了;“你不曉得這個地方真氣悶啊!我隻想早一天回到庫裏去。不過我又害怕會成殘廢。”他停了停,又說:“我前年正月底出來,我娘總不放心,她不肯給我走。我一定要走,就走羅。如果我成了殘廢,我這輩子就沒臉見我娘啊。我想起,就有點懊悔……”
我睜開了眼睛。
“你哪裏會成殘廢?這個醫院外科主任黃醫官很出名,他不知道接好了多少斷骨頭!我們營裏好幾個弟兄,都是他治好的。”
“我運氣太不好,我不是黃醫官看的。是林醫官,福建人,他講話我聽不大明白。他脾氣不好。多問兩句話,他就不高興。我看他治不好我的病,”第六床皺緊眉頭說。
“你不要亂想!這點小傷哪裏會治不好!”那個朋友說。
“開飯啦!老許怎麼還不把菜送來!”第八床忽然大聲說。
“他等一陣再不送來,我們吃完飯就不要羅。我們要他端回去!”第九床笑著說。
“你好好養病。不要著急。我回去了。我後天出發,明天再來看你。你要不要買東西?”第六床的朋友稍稍向外移動一下,對著病人溫和地問道。
“我不要……”病人搖搖頭回答,但是馬上又改變了口氣說:“你帶點大蒜頭來。”
“好,我走了,”朋友再說一句,就向外走了。
第六床挺直地躺在床上。我想說一兩句話安慰他。我把眼光射到他的臉上去。他板著臉,兩隻大眼角各綴了一顆眼淚。我不敢出聲了。
一個工友模樣的人兩手端著木盤過來,盤裏盛著六碗飯,有幹的,有稀的。他走到第六床前麵,問道:“要幹飯嗎稀飯?”(這時盤裏隻剩下三碗了。)
“幹飯,”第六床答道。工友把飯碗放在床沿上。“再要一碗,”他又說,工友再放一碗幹飯在床沿上。第六床動動頭,又說:“你把我櫃子下麵那塊木板拿出來。”
工友不作聲,卻把木盤放在第六床的被單上,彎下身子去拿起木板遞給第六床。他端著那碗稀飯問我:“要稀飯嗎?”
“好,給我,”我坐起來接過碗。碗裏有調羹,我就捧著碗,嚐了兩調羹白稀飯。我望望第六床。他已經把木板放在胸前,兩碗飯都擺在木板上。他伸出赤裸的右膀,正用調羹在攪拌一個碗裏的幹飯。兩隻眼睛注意地盯著飯碗。
“就吃白飯嗎?還有沒有菜?”我側著臉問他。他好像沒有聽見。他不理我。
但是我的疑問已經得到解答了。老鄭端了菜來,是一樣地用淺口的土飯碗盛著,放在木盤裏端來的。第九床不要,第八床也不要。第六床要了,我也要了一碗。是豆芽,做法:幹煮或幹炒,都說得通;還放得有一點兒鹽,有味道。但是我沒有吃,隻喝了一碗白稀飯。第六床卻吃光了整碗黃豆芽,並且吃了兩碗幹飯。
我再看別的病人。第八床在等著外麵的炒菜。第十一床卻大聲叫著:“老鄭,小姐,添飯!”
“十一床飯量倒很好,每頓至少吃兩碗幹飯,”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談閑話,他剛把眼光從第十一床那裏收回來,好奇地說。
“他沒有內病,當然吃得,”第八床答道。
“我看他的內病厲害。你不覺得,他現在有點神誌不清,他總是不肯喝水,”第九床說。
“不過他不像來的時候那樣喊痛羅。他剛來的那兩天才怕人,”第八床說。“我從沒有見過燒得這樣凶的人!”
“你還怕他不叫痛。等一陣大夫來給他打鹽水針,就夠你聽的!”第九床笑了。
“吃飯罷。老許的菜不會來羅,再等下去,連飯甑子都端起走羅,”第八床提議道,他就走下床來,一麵還說:“我給你帶碗飯來。我還有醬菜。”
“老許真拆爛汙!等一陣他送菜來,我一定要他拿回去!”第九床氣憤地說。
第八床添了兩碗飯來,遞了一碗給第九床。他又從方木櫃裏拿出一個罐子,放在第九床的櫃上,打開來,兩人共吃著。
他們吃完飯不久,工友們把碗筷調羹和飯甑全收走了。他們正在大聲討論老許究竟會不會送菜來的問題。仿佛叫過菜的人都參加了這個討論,連對麵那一個角裏也有人發言響應。於是老許進來了。他也端著一個木盤。他跨進門檻,就聽見一些人說:“不要羅。飯都吃過羅。拿回去。”
他似信似疑地向各處望了望。他朝著第九床(或第十一床)走來。他擺出一副客氣的笑臉。
“真的吃過羅。你不信,到廚房去問問看。哪個叫你不早送來!我還特地囑咐你過,”第九床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說(他還露出一種報複的滿足)。我覺得他這時的麵貌正像一個小孩玩了惡作劇以後的得意的麵容。他想笑又故意忍住笑。
“拿回去。下次你再這樣,我們就不照顧你羅!外頭館子又不止你們一家!難道我們一定要吃你們的菜!”第三床插進來大聲責備道。
“我實在忙不過來,老板又不肯多請人,請你們原諒,”老許賠笑道。
“原諒不原諒,另是一個問題。飯吃完羅,隻好請你把菜給老板送回去。我們不能光吃菜啊,”第九床得意地笑著說。他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條縫了。
老許還沒有答話。第十一床忽然呻吟般地叫起來:“老許,麵!我的炸醬麵端來沒有?”
“來羅,來羅,”老許連忙答道,他那張帶著呆板的窘相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笑意。他走到第十一床的床頭,在方木櫃上放下麵碗,揭開那個蓋在碗上的碟子,然後把插在圍裙間的筷子取出一雙來,遞在那隻伸出來的黑紅色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