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扶我,扶我一下,”第十一床吃力地說。我看見老許放下木盤,身子俯在床頭。病人發出斷續的兩三聲呻吟(聲音並不大),最後老許抬起頭來說:“好啦罷?”病人含糊地哼了一聲。我又看見老許把麵碗遞給他。他不再出聲了。不過他吃麵的聲音很響,我想他吃麵一定費力。
老許端著木盤走出去了。第九床滿意地笑起來,說:“今天老許回去一定要挨老板一頓罵。這不怪我們,哪個叫他拆爛汙!”
“你莫忙得意。這幾樣菜他明天會照樣給我們送來!你想他們那種人還有好心腸嗎!”第三床安閑地坐在床上,兩隻腿在被單下麵屈著,膝頭抬得高高的。他正拍著右膝蓋在哼京戲,聽見第九床的話,便接嘴說。
“不怕他,不怕他。我們記住明天不吃那幾樣菜,我們明天另外叫幾樣菜。他就沒有辦法羅,”第八床說著,做了一個滑稽的笑臉。
“好,我們明天早晨不吃炒豬肝,炒雞蛋,榨菜肉絲……”第九床說到這裏,又得意地“嘻嘻”笑了。
“對,我們大家記住,不上他的當,”第三床接下去說。他也蒙住嘴在笑。
我覺得奇怪:幾個病人會為著這麼一件小事情笑得像快活的孩子一樣。可是他們談得很高興,而且反複地談論著,一直談到一位年輕的大夫走近第十一床來的時候。
“怎麼樣?今天吃糖沒有?喝了幾壺水?”大夫望著第十一床發問道。
“喝了,”第十一床答道。他又提高聲音著急地說:“我今天喝過水啊,不要打針啦。”
“又要打鹽水針羅,”第八床伸出半截舌頭偷偷地笑道。
“好,今天隻打三瓶。你忍一下就過去了,”這個長長臉、麵貌和善的大夫溫和地說。
“我不要打啦,我不要打啦!”第十一床搖擺著頭號哭似地說。
可是汪小姐搬了一個木架子來(我忽然想到它跟衣架相像,以前就放在藥櫥旁邊,我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放在第十一床的床腳邊,架子上掛著一個大口的玻璃瓶,有一根橡皮管通下來,這根橡皮管在中途又分成了兩股,每股頭上各套了一根針。兩根針都放在玻璃瓶裏,瓶口用一方紗布蓋著,瓶內已經有了一點兒鹽水。胡小姐拿了三瓶鹽水來,放在方木櫃上。汪小姐揭開紗布取出針,遞給胡小姐,她把三瓶鹽水都倒在玻璃瓶裏。大夫俯下頭去揭開被單的下半幅。我聽見他說:“怎麼大便盆都還沒有拿走!”
“老鄭也太沒有道理。好久了,還不給人家把大便盆拿開!”胡小姐接嘴說。
“給他拿開罷,”大夫說。接著他又說一句:“還是空的!”
“我屙不出來呀!”病人痛苦地粗聲說。
“哪個叫你不多喝水!給你說你這樣是不行的。聽見沒有?你要把壺裏的水喝於,大便就會通的,”胡小姐像責備孩子似地說。
“我給你說,你以後要聽大夫的話,不然我下次起碼給你打十瓶,”大夫說。
“張大夫,我不打啦!我不打啦!”
但是兩根針都插好了。他們已經蓋好他的被單。汪小姐把架上掛的玻璃瓶弄正,便走開了。她走路很慢,而且身子扭著,她好像纏過腳似的。張大夫在跟胡小姐低聲談話。病人睡了似地不出聲。瓶裏的鹽水逐漸在減少,它走得相當快。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第十一床忽然痛苦地叫起來,他的床動了一下。
“不要動!還有兩瓶,打完就不打了,”胡小姐說,她又拿一瓶鹽水往架上那個大瓶裏麵倒。
“做做好事呀!小姐,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病人繼續叫嚷著。他又動一下。大夫連忙按住他的大腿,帶點兒威脅地警告道:
“不許動,就要打完了。萬一把針弄斷在裏麵,那就隻有開刀,更夠你痛了。”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張大夫,做做好事呀!”
“不要打?我問你還要命不要?你沒有錢買藥,叫你吃糖你不肯吃,叫你喝水你又不喝。你們公司裏也不給你送錢來。這兩天給你打的葡萄糖針還是我想法給你捐來的。鹽水是醫院裏做的,也不要你花錢。你還不打!要救你的命我也算想盡辦法了,”張大夫發牢騷地說。
病人這次用一聲短促的呻吟來回答。他應該聽懂了大夫的話。
胡小姐把最後一瓶鹽水倒在大瓶裏,回來把空瓶仍舊放在方木櫃上。她用憐憫的眼光(我想應該是憐憫的眼光)望著病人,順著張大夫的口氣接下去說:“等你的朋友下回來看你,你要跟他們說清楚,要他們去向你們公司辦交涉,要公司負擔你全部醫藥費,不然你的病怎麼好得了!你是替公司做事燒壞了的,論情理,憑良心,他們都應該出錢把你醫好。你懂不懂我的話?”
“懂!”隻有一個字的回答。
“你懂就好羅。那麼以後打針你就不要叫啊,”胡小姐說。
“他懂又有什麼用?他住院一個多星期,就隻有一個人來看過他一回,還不曉得是不是他的朋友,”第九床插嘴說。他做出一種好像什麼事情都知道的樣子。他的話剛說完,第十一床又大聲呻吟起來。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做做好事啦!”
“好啦!好啦!馬上就打完了。你還吵什麼!”張大夫略帶厭煩地說,他輕聲吩咐胡小姐幾句話,便離開第十一床,向我這麵走來。他走到第七床那裏,對那個沉默的病人說了幾句話。那個病人一直是靜靜地躺著,我沒有看見他的臉,也不曾聽見他的聲音。我也聽不見他回答大夫的問話。我不知道他害的什麼病,但是我想,我明天就會知道的。
張大夫從第七床走到我跟前來。他對我微微一笑。我記起來了,那天在門診室我見過他一麵,不過他並沒有給我診病。他的年紀不會超過三十,一對眼睛特別小,眉毛也不濃,頭發並未加意梳理,稀得可以看見頭頂了。但是這些並沒有使他的臉顯得難看。而且我覺得他的微笑是帶著善意的。
“馮大夫來給你看過了?”他問道。
“是的。他說還不能開刀,”我急切地盼望這句話會使他給我一個較確定、較詳細的解答。可是他隻是笑著說:
“你何必著急,治病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我自然希望能早點兒治好病。住院太久,我負擔不起。”
“不會太久的,至多兩禮拜,你放心罷。你在哪裏辦公?”
“我現在賦閑。”
他沉吟片刻,又說:“不過住院費數目很小,連夥食一天也隻有五十五元。”他和善地笑了笑。
楊大夫進來了,她也到我的床前來。她不說話,含笑地望著我和張大夫,她好像是來找張大夫談話的。
“不過額外添菜的錢恐怕是一筆大數目,我看三等夥食對病人不大相宜。況且我的住院費還是借貸來的。”我說的是真話。我在“入院處”預繳的款子還是向兩個朋友借來的。
“你繳了多少入院費?兩三千罷?”他問。
“我繳了八千。”
“太多了,你用不著繳那麼多,”楊大夫插嘴說。
“不過將來可以退還給他的,”張大夫含笑地對她說。
“馮大夫說,開刀的時候還要人輸血。買四百西西血,大約要花五千元。所以我多繳一點兒,”我回答。
“哦,”楊大夫點了點頭。張大夫注意地把我看了三四分鍾(我隨便估計的時間),過後便說:“要是你經濟有問題,我可以找院長商量免去你的住院費。”
我看他一眼,那張臉上還留著微笑的痕跡,始終是和善的麵貌。我感謝他好心的幫助,即使這隻是一句空話,我也願意感謝他,因為我看出他是一個誠實的人。我說:“那麼,請你幫忙。”楊大夫用英語跟他講了幾句話。
“你好好養息罷。你隻管放心治病。”他說著,便同楊大夫轉過身走了。他們走去看第四床。楊大夫沒有再說話,但是我覺得她像一個長姊似地對我笑了笑。
“你現在還難過嗎?”張大夫問那個病人。
第四床點點頭,哼了一聲,無力地翻了翻眼睛望望他。
“不要怕,到明天就會好多了。你不要亂動啊,要好好睡,”張大夫像對孩子說話似地囑咐道。
病人唯唯地應著,他又翻了翻眼睛,把後腦袋在墊幹草的被單上用力擦了兩下,過後又垂下了眼皮。
“張大夫!張大夫!”第三床喚道。
“什麼事?你快出院了罷?”張大夫抬起頭問道。
“廖大夫今天上午說要我出院。我實在沒有辦法出去。我想住到下禮拜三。請你替我講一聲,好不好?”
“其實你的病差不多好了,早點出去也行。”
“張大夫,你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多不方便。我怕出去傷口又會灌膿。”第三床的臉上露出懇切的哀求表情,兩隻眼睛牢牢地望著張大夫。
“我看你的傷口不會有問題,”張大夫沉吟地說;過後他又加一句:“你給我看看,”他便伸手去揭病人的鋪蓋,鋪蓋揭起,病人的汗衣鈕扣沒有扣上,病人自己動手解繃帶,張大夫給他幫忙。繃帶鬆開了。
“你隻要小心點,就不會灌膿的。你可以出院了,”張大夫匆匆地看了一眼,就用繃帶蓋上了他的傷口。
“不過我想多住幾天。我的錢說不定要到下禮拜二才送得來,早出去我實在沒有辦法,”第三床固執地要求道。
“看罷。要是病床需要得不太急,多住兩天也不要緊,”楊大夫忍不住插嘴說。張大夫點一下頭,溫和地笑了笑。
“謝謝你啊,”第三床滿意地笑了。他坐起來,張開嘴對著第八床大聲說:
“老沈,我可以跟你一道出院了。”
“好的,我請你到我妹夫的茶館裏去耍,”第八床笑著回答。
夜來了。它是在我沒有注意的當日進來的。張大夫走後不多久,我忽然覺得電燈亮起來。其實電燈光並不怎麼亮,我們這一個角隻有從梁上懸垂下來的兩盞半明半暗的燈。發射亮光的還是懸在條桌上空的一盞。但是四周的黑暗襯托出屋子裏燈光輝煌。
夜來了。接著是一段沉悶的時間。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在我們的頭上。談話的聲音壓低了,甚至停止了。代替它的是一片仿佛被壓抑住的呼吸聲。
我旁邊第六床呼呼地在打鼾,第四床沒有聲音。我也有一點兒睡意了。
我迷迷糊糊地過了好一會兒,忽然醒了過來。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講話,他吃吃地笑著,第八床也低聲笑了。
“笑什麼?老沈!大聲講啊!”第三床高聲說。
“老洪在講老和尚的故事,”第八床短短地答道,他又咕咕地笑了。
“大聲講,大聲講,大家都好聽!”第三床笑著說。
“你過來,這是不好大聲講的,”第九床得意地笑道。
“你們過來講,我也有一個故事,”第三床索性坐起來說。
“你過來坐,這邊空氣好一點,”第八床說。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插進來說:“你們小聲點講好不好!什麼事情這樣高興?到晚上也不歇一會兒?別人要睡覺嘛。”聲音並不清脆,略帶沙聲,但仍然是年輕的女音。矮小的白衣少女在第九床床前站了片刻,便走開了。
“劉小姐,劉小姐,”第八床在後麵喚道。他那兩隻手帕角蝴蝶似地停在他的頭上。臉被手帕包得更像猴子臉了。
“什麼事?”劉小姐回轉來,帶了責備的口氣問道。
“請你給我吃點安眠藥,”第八床忍住笑,故意做出嚴肅的麵容懇求道。
“你吃安眠藥做什麼?大夫沒有開過方,不能拿給你吃,”劉小姐正經地說。
“不給我吃藥,我睡不著覺,還是要吵的,”第八床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
“真是調皮。你吵,又有什麼好處。總是不肯聽話!”劉小姐嘟起嘴抱怨道。“馬上就要來查病房羅。給大夫碰見教訓幾句,大家都不好。”她又挺起胸筆直地走了。
“不要緊,有我,”第八床笑道。
“老沈,有你,又有什麼用?你有多大的麵子?”第三床開玩笑地說。
“好了,不要說了。你們知趣點。洪文全,你不要再講話,早點睡罷。你不好好休養,你眼睛更難得好羅。”胡小姐端了藥盤走過來,木盤上麵擺著幾個酒杯樣的小杯子。她把木盤放在方木櫃上,遞了一個小杯子給第九床,一麵說:“吃罷,安眠藥。”
“哪裏是安眠藥?就是我天天吃的那個。胡小姐,你真會開玩笑。劉小姐到底是你的好朋友,要你來幫忙她。”第九床孩子似地做出狡猾的笑容。
“快吃!快吃!”胡小姐催促道。她看見第九床吃了藥,便端起木盤走開了。
聽了這些話以後,我再也睡不著了。我睜大眼睛望著胡小姐。我等著她走到我的床前,我等著她來給我藥吃。可是她端著藥盤走過去了。她連看也不看我一眼。為什麼不給我吃藥?為什麼不理我?……
但是查病床的時刻到了。我看見馮大夫、張大夫、楊大夫,陪著一個高身材寬肩膀的大夫和一個滿臉須根的瘦小大夫向我們這麵走來。他們在每張病床前立了一兩分鍾,問了病人幾句話,或者大夫跟大夫交談幾句。他們在第十一床床前站的時間久一點,仿佛在商談什麼事情。那個高身材的大夫翻了翻手裏的病曆表,把頭搖了兩搖。我看見他的側麵,卻看不到他的臉部表情。
他們來到第六床床前了。高身材的大夫站在那隻被吊著的膀子旁邊,他伸手捏了一下病人的手腕,問道:“沒有什麼不舒服罷?今天換過藥了?”
“還好,”第六床毫不遲疑地答道。
高身材的大夫不講話了。他剛掉轉身子,馮大夫就指著我對他說了一句英國話。我聽不清楚,大概是在講我的病罷。高身材的大夫走到我的床腳邊就站住了,用英語向馮大夫問了一句話,馮大夫也用英語回答,他的答話不止一句,他接連說著,高身材的大夫時時在點頭。楊大夫也插進來講話。她也講英語。張大夫和瘦小的大夫也參加這個討論。
這個討論大約繼續了三五分鍾,或者更多一點。最後高身材的大夫說了一句話,大家便離開了我的病床。他們在第四床旁邊停留的時間不多。瘦小的大夫向第四床問了兩三句話,又向高身材的大夫講了兩三句,便走開了。
他們在第三床旁邊沒有停留,大家全圍到第二床那裏去了。然而瘦小大夫又回轉身來跟第三床講話。
“你什麼時候出院?明天嗎?”我聽見他在問。
“廖大夫,我想多住幾天,”第三床聲音微微戰抖地說。
“你的病已經好了,用不著再住院了。外麵有好多人等著病床,你也該讓一下,”廖大夫堅持地說。
“我想住到下禮拜三。我怕出院早了,傷口又會灌膿。”
“下禮拜三太久了,不成,你傷口不會灌膿了。你要換藥到門診部來換還是一樣。住院沒有好處。”
“我曉得,不過……”
廖大夫有點兒不耐煩了,不高興地打岔說:“我不管你有什麼事情,我隻知道你應該出院,你不出去,我就要下逐客令。”
“我並不是不想出院,不過……”第三床溫和地向廖大夫解釋,可是廖大夫並不聽他的話,就走了。
第三床寂寞地坐在床上,兩隻手抱住膝蓋。他默默地呆望著廖大夫的背影。
“老蘇,怎樣?他又催你出去嗎?”過了一會兒第八床忽然大聲問道。雖說聲音大,但已經走到對麵去了的廖大夫是不會聽見的。
停了片刻,第三床才回答:“我不出去!我要等他來趕我。”
“你不用害怕,你果真不走,他也不會趕你的。我在這裏看得太多了,”第九床安慰他說。
“在第四病室裏頭,你是第一老資格,”第八床笑著說。
“我還有十二天就滿三個月了,我比老陳(我後來才知道第一床接腿骨的病人姓陳)、老蘇都早得多。我倒想出院,可是大夫不讓我出去。他要趕我,我倒求之不得,”第九床得意地說。
“我看你還要住個把月,”第八床開玩笑地說。
“這也說不定。其實我現在也不著急了。剛進來的時候,心裏很急,恨不得馬上治好眼睛就出院。現在不在乎了。大夫說住幾天我就住幾天,”第九床笑答道。
“你放心,這樣便宜的旅館,不會讓你久住的,”第三床冷笑說。
“那更好,我可以少聞點尿臭。現在病房查過了。又該老李來倒小便壺了,那種倒法我實在不敢當,”第九床說。
“其實他不必把鉛桶提進病房來,把小便壺拿到外麵去倒,還不是一樣,”第八床說。
“從前有個老周就是這樣,我進來不到一個月他就走了。大概尿臭有消毒的功用,所以小姐們也不幹涉……”第九床說。
第八床笑著說了一句對小姐們不恭敬的話。第九床和第三床都笑了,第二床也笑了。我也笑了一聲。
但是鉛桶又提進病室來了。老李是一個瘦小的黑臉工友,穿著長衫,腰間束了一根腰帶,衣服的前襟挽起了半幅。他帶進來可怕的尿臭和濺水聲。我連忙把頭縮了一半在被窩裏。我聽見老李的腳步慢慢地走近,又漸漸地走遠。人聲也逐漸消失,整個病室突然靜了下來。我不是說沒有聲音,但是聲音並不使人心煩,卻使人感到寂寞。
不知道誰把我們這一角的兩盞電燈都關了。隻有條桌上空的燈光明亮地照著一個穿紅絨線衫的小姐,她埋著頭在看書。
“林小姐,”對麵那一角有人用無力的聲音喚道。
“哪樣?”她問著,便站起來。
“林小姐,請你過來一下,”病人哀求著。
她去了,剩下一張空的桌子。
我的眼皮垂下來,我要睡了。
“注釋1”“獨汽二營”:獨立汽車隊第二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