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誰是匿名者(1 / 3)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叫了一輛出租車趕往比雷埃夫斯港。田歌曾透露她是在這個港口接受了鮑菲的禮物,他想,在這兒應該能打聽到一些有關新遊艇的消息。出租車司機是一個饒舌的中年人,但和初來希臘碰到的出租車司機一樣,他的英語帶著很重的希臘味兒。田延豹的英語口語是相當地道的,這會兒隻好歉然說,“我的英語很差勁,抱歉我聽不懂。”司機沒有了談話對象,隻好轉而聽音樂了。

田延豹有了一個小時的清靜,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說老實話,這次如果不是田歌的央求,他絕對不會來雅典觀看運動會。那個失敗之夜所留下的傷口還沒有愈合,也許終了一生都不會愈合了。自在那夜之後,他連田徑比賽的電視節目都不能看,因為那熟悉的朱紅色跑道,清脆的發令槍聲和淒厲的哨聲,都會揭去他傷疤上的痂皮。

不過,他無法拒絕田歌的央求。

他比田歌大十三歲,田歌幾乎是在他的肩頭上長大的,堂兄妹感情極深。記得田歌四歲時,有一次帶她去棗園,調皮的小田歌惹怒了蜜蜂,蜜蜂群起而攻,鑽進她的頭發裏,嚇得她麵色煞白。後來,他把蜜蜂驅走了,自己麵頰上卻被蜇了兩口。回家後,田歌一直扒在他的臉上輕輕吹著:“還疼嗎?豹哥,還疼嗎?”

直到現在,他還能回憶起她的小手指在臉上摩挲的感覺。

後來他常到各處去訓練和比賽,在家的時候少了。二十六歲那年他回家時(那時他已是蜚聲體壇的短跑名將),驚奇地發現,田歌這隻當年的小青蟲已經羽化成漂亮的蝴蝶了,她美貌驚人,身上籠罩著聖潔的霞暈。

不過,對於豹哥來說,田歌仍是個嬌憨的小丫頭。她會攀著哥哥的脖子撒嬌,會挽著他的臂膀,展示她幾年來搜集到的有關哥哥的剪報。田歌心靈的秘密,五年後他才略略窺見一斑。那時鮑菲謝剛剛崛起,田歌堅決地宣布,她已愛上了這個素未謀麵的華裔美國人。

“一見他的照片,我就覺得他十分親切,十分相熟。知道為什麼嗎?他和你很相像!”

那時他才知道,田歌是把對“豹哥”的微妙感情移植到了鮑菲身上。

她對豹哥的婚姻是頗有腹誹的,她說夏秋君太會算計,“這個世界上能用一元錢買的東西,她絕不會掏出一元零一分。你和她能有共同語言嗎?如果是同床異夢還要白頭到老,哎呀,那可太可怕了!”當時他曾佯怒地訓她:“你要挑撥我們夫妻不和嗎?”但平心而論,田歌並沒有說錯。他和妻子之間一直欠缺那種靈魂深處的共鳴。妻子太實際,而在他(和田歌)心裏卻一直珍藏著某種理想主義的閃光,即使曆經挫折也終不悔改。

他搖搖頭,用力擺脫這些惱人的思緒。田歌和鮑菲相戀後,他曾為妹妹感到慶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樁頗為理想的婚姻。但自從知道鮑菲身上嵌有獵豹基因後,他忽然預感到某種危險。其實這沒什麼,正像老費說的,盡管嵌有少量獵豹基因,鮑菲仍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頭豹子。不要忘了,現在很多病人身上還有豬的心髒或山羊的肝腎呢。再把思路放開點,連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還是雜種哩(劉邦母夢與龍交而孕),那當然是荒誕不經的神話,但至少說明,在文明社會的早期,人們在心理上對“異種”還比較寬容。

但無論如何,田延豹仍覺得心神不寧。他至少要找到堂妹,讓她知曉所有的內情,再由她自己作出決定。否則,他就愧對田歌對自己的一腔摯愛了。

比雷埃夫斯港十分繁忙,來往行人都匆匆忙忙,田延豹一時無從著手去詢問。熱心的司機幫了他的忙。通過一番艱苦的交談,司機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便用希臘語嘰嘰呱呱四處詢問。田延豹不知道他的詢問是否符合自己的原意,但也隻好聽之任之了。半個小時後,司機把他領到了港口船舶管理局的樓前。

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職員接見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約五十歲,身體健壯,滿臉是黑中夾白的絡腮胡子,說一口標準的帶牛津口音的英語。田延豹問:

“科斯迪斯先生,請問最近是否有一艘遊艇在這兒注冊?遊艇的主人是鮑菲謝,美國人。請你幫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驚奇地說:“鮑菲謝?就是人人談論的那個豹人?不,沒有,如果他在這兒注冊,我一定會記得。”

“也可能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冊的。”

科斯迪斯立即說:“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陽能金屬帆遊艇,船名就叫田歌號,是利物浦船廠的產品。三天前,不,四天前在這兒注冊過。”

“這艘遊艇目前在哪兒?我的堂妹田歌告訴我,為了躲避記者,船上將實行無線電靜默。但我急於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這不難。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續向外發出無線電脈衝,以便衛星定位係統能隨時對每一艘船精確定位。我來幫你查一下。”

“太感謝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廠查詢了該船的無線電脈衝參數,又同全球衛星定位係統聯係,衛星很快給出回答:田歌號目前已返回希臘領海,正泊在克裏特島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興致勃勃地查找著--查到豹人的下落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的運氣。自從豹人的身份披露後,所有記者都在發瘋地尋找失蹤的謝氏父子。他可以拿這則消息去賣一個大價錢。

那個中國人詳細地詢問了情況,包括這艘船的精確方位和外部特征,並由衷地一再表示謝意,臨走時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還有一個冒昧的請求:能否請你為田歌號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鮑菲謝的戀人,她現在並不知道所謂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訴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夠有所準備。”

科斯迪斯有些掃興,他原打算送走這位中國人就去掛通電視台的電話哩,但那人的苦澀神情打動了他,猶豫片刻,他爽朗地說:

“好,我會用鉛封死這張愛饒舌的嘴巴。祝你的妹妹好運,你是一位難得的好兄長。”

“謝謝,謝謝。”

科斯迪斯對此人印象很好,他目光清澈,眉尖隱鎖憂慮,看得出來他對妹妹的關心十分深切。他送客人出門時,熱心地說:

“你知道怎麼去伊拉克利翁嗎?這兒有定期班輪。如果你急於趕到,還有一家遊樂公司出租水上飛機,費用不是太貴,從這兒到伊拉克利翁,估計就三四百美元。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聯係。”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錢包,說:“謝謝,請你聯係一下。”

科斯迪斯返回辦公室要通電話,用希臘語痛快淋漓地交談著,時而威脅時而央求,最後他轉過臉笑道:“我說你是我的中國朋友,他答應隻收兩百美元,並且保證一定把你送到田歌號上再返回。這比坐班輪快捷方便多了。”

“謝謝,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

二十分鍾後,一架輕型水上飛機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飛機很小,機艙裏緊巴巴隻能塞下兩個人。飛機下部是兩個巨大的浮筒,外形類似雪橇。駕駛員是個沉靜的年輕人,聽科斯迪斯介紹了情況後,很有把握地說:

“沒問題,一定能找到。”

但等飛機趕到伊拉克利翁,那艘遊艇已經不在那兒了。它一定是正好在這個當口起航到了別處。科斯迪斯先生已經下班,無法再通過衛星查找田歌號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時沒了主意,人地生疏,他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好在駕駛員很盡責,用機上通話器不厭其煩地向各處打聽,直到晚上十一點,他們才得知,田歌號泊在千尼亞港附近的海麵上。

可是等他們趕去,一切都晚了。後來,當田延豹被囚禁於雅典聖尼科德摩斯街的監獄時,他常常痛心地想,為什麼他沒有早點趕去?哪怕早到兩個小時,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會在這兒斷裂。命運之神為什麼這樣狠毒?

田延豹走後,費新吾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他一邊焦急地等待著田歌和謝教授的消息,一邊在網上努力查找瀏覽有關基因工程的資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該學一點基因工程的知識了。過去他總認為那是天玄地黃的東西,隻與少數大腦袋科學家有關,隻與科幻有關;想不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它就逼近到普通民眾的身邊了。

下午,他接到了田延豹的電話:

“老費,查詢很順利,我已得知這艘船的具體方位。我正在聯係一架水上飛機趕到那兒,屆時我再同你聯係。”

從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顯輕鬆一些,費新吾也舒了口氣。掛上電話,他回頭坐到電腦前剛查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拿起話筒,屏幕仍是關閉狀態。他馬上猜到對方是誰。果然,他再次聽到了那個尖銳的、讓人生理上感到厭煩的聲音,這次是用漢語說的:

“費先生和田先生嗎?還記得我吧,我說過要同你們聯係的。”

費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氣忙地說:“我正要找你呢,你在電子函件中說了不少不負責任的話。”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後你會諒解我的苦心。你願意同我見次麵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沒有猶豫:“好的。我們在哪兒見麵?”

“到奧林匹亞的宙斯神殿吧。”

“到奧林匹亞?那兒距雅典有四個小時路程呢。”

“對,那樣才能避開記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這次意義重大的談話放到一個合適的曆史背景中。奧林匹亞是奧林匹克運動的發祥地,那兒的宙斯神殿可以說是西方神話的源頭。我想,萬神之王一定會樂意聆聽我們的談話。晚上六點在宙斯神像下見麵,好嗎?再見。”

放下電話,費新吾不由沉吟起來,電話中仍是那個神秘人物的聲音,但似乎那個人變了,自信,從容,上帝般的睥睨眾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急於見到此人,揭開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錄音電話中留了幾句話:

“小田,我去赴一個重要約會,今天不能趕回來了。你那兒如有進展,記住給這兒打個電話。我會及時往旅館打電話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風衣,租了一輛雷諾牌轎車,立即向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皮爾戈斯城方向開去。

費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飯店,一輛長車身的梅塞德塞一奔馳汽車就悄悄跟在了後邊。這輛汽車的車頂上,一個小小的圓盤緩慢地轉動著,那是全球通信係統的天線,可以隨時與《紐約時報》聯係。

車內是羅伯特和朱莉婭,還有一名司機伯克,兩名沉默寡言的技術人員戈爾和麥卡利斯特。他們都很幹練,說著地道的美國英語,帶著明顯的軍人風度。車和人員都是威爾科克斯為羅伯特借到的。“不用管他們是哪兒的,反正絕對可靠。你隻管放心使用吧。”威爾科克斯含糊地說。羅伯特私下推測,這輛車和三名人員可能都屬於北約組織的情報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