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但鮑菲本人並不知情。”
費新吾沉默片刻,覺得最好還是直言相告:“那麼,難道你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幾天已經披露的真相,會對豹飛造成多大的心理壓力?你們有沒有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
謝教授的臉紅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強笑道:“我知道他會被推到火山口上,我也一樣……謝謝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兒?”
費新吾告訴他,田延豹已經查到田歌號遊艇的方位,估計這時早與他們會合了,相信他們會合後,田延豹會打電話到原來的旅館。謝教授說:“先不必管它,我們去飯店休息吧,我已預訂了兩套房間。到那兒之後,我再通過希臘政府的熟人同兒子聯係,明天早上我們趕過去--我的確該同他好好談一談的。我原想同他談話後再公布這件事,但豹飛打亂了我的安排。”
開車去飯店的路上,兩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沒有多交談。費新吾苦笑著想,看來,他已無意中看到了這項技術的第一個副作用:謝教授對兒子似乎沒有多少親情--在保守兒子的隱私和炫耀成功兩者之間,謝教授選擇的是後者。
不是兒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而是父親在基因工程中的成功。
當謝教授走下富豪車,步履從容地向費新吾走去時,奔馳車裏的羅伯特和朱莉婭幾乎同時驚叫一聲:
“謝教授!”
他們畢竟年輕,思維敏捷,在一刹那間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個神秘的匿名者就是謝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製著整個事情的進程和節奏。他的所有偽裝隻不過是在通話時使用了一個簡單的聲音變頻器而已,這實在是一個過於簡單的把戲,任何一個看過廉價偵探小說的人都該一眼看穿。
但他們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們、費新吾和所有人都預先把這種可能排除了。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在潛意識中預先排除了謝教授?道理很簡單,鮑菲不僅僅是他的一項“成果”,而且是他的親生兒子。即使是再無情的父母,也不會輕易捅穿兒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兒子的“野獸本質”。正是這條常識在潛意識中成了大家推理的基礎。
這些都不是明晰的、實實在在的推理過程,而是深藏於人們潛意識中的一點閃光、幾紋回波。不過,這正是心理學家們稱之為直覺的東西。
這次,人們的直覺幹擾了他們的正確判斷。
他們不免對謝教授有所畏懼。他在決定公布兒子的身世之謎時,該是怎樣的冷硬無情呀。戈爾悄悄下車,踱到那兩人附近。他手中拿著一個小巧的聲音增強器,可以聽清五十米內的竊竊私語。謝教授和費新吾的談話時斷時續地傳過來,錄音機噝噝地轉著,羅伯特也在飛快地做著速記。這些斷續的談話已足以串起一串完整的珠鏈。而且,羅伯特微嘲地想,即使這串鏈子有一兩處缺節又有什麼關係呢?可以直接向謝教授詢問嘛。他不會再保密了,他一定樂於讓《紐約時報》向世人披露這件事的所有細枝末節。
那邊兩人的談話由冷漠到融洽,最後又出現了一絲微妙的裂縫--那是費新吾在委婉地責備他沒有為兒子著想。最後兩人都上了車,兩輛車一前一後開出奧林匹亞遺址。羅伯特立即通過衛星要通了威爾科克斯:
“這兒的調查已經快結束了,你能想到嗎?正是謝教授本人有計劃地、一步一步在地向社會披露真情。他的兒子、百米之王鮑菲謝的身體確實用獵豹基因進行過改良。我們的調查已經很清楚了,詳細報道最遲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臘時間--就可以發回去。”
此時,連威爾科克斯那樣見多識廣的人激動之情也溢於言表:“這真是一條驚人的消息!它肯定在今年十大新聞中將排到首位。鮑勃,謝謝你的工作。”
羅伯特收了電話,欣喜地命令司機:“跟上他們,今晚和他們住到同一家旅館,明早我想再采訪他們一次。”
明早的采訪隻是為了補充某些細節,至於文章的大框架則已經全部搭好了。他高興地仰在座位上,摟住朱莉婭的肩膀,躊躇滿誌地說:
“這一仗已經打贏,所有零碎的事實全部拚到一塊兒了。恐怕隻剩下一個缺口--那封恐嚇信是誰寫的?”
幾秒鍾後,連這點疑問也得到了回答--這最後一輪成功因此帶著點鬧劇色彩。奔馳正要啟動,他們忽然瞥見兩條人影從左右包抄過來,緊接著就聽見撲哧幾聲,四個輪胎全被紮破,汽車在放氣聲中迅速委頓下去。戈爾和麥卡利斯特渾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槍。他們想這下完了,殺手們的自動步槍恐怕早已瞄準汽車,他們馬上就會血跡斑斑,身上穿透幾十個彈洞。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勇敢地作出反應,兩人拉開車門,迅速滾下去,對著車外的兩人舉起了手槍。就在這時,車內的朱莉婭厲聲喊道:
“不要開槍!”
她眼尖,已經透過薄暮認出了來人。她推開後車門,拉著羅伯特下去。果然,車旁的兩人,還有車後的一人他們都認識,他們曾共同在費新吾的房間裏作客。現在,這三個年輕的中國人正怒氣衝衝地瞪著他們。
戈爾和麥卡利斯特從地上爬起來,平端手槍,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沒打算逃跑,也沒打算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他們把兩把餐刀扔到地上,走到一起,凜然地看著羅伯特。前天,在費叔叔屋裏經曆那一幕後,三個人就盯牢了羅伯特。他們當時沒有聽懂那四人的英語對話,不知道羅伯特究竟用什麼辦法迷惑了費叔叔,同意聯名發表那篇誣蔑鮑菲的文章。他們對費叔叔很失望,但罪魁禍首當然是羅伯特。他們雖然勢單力薄,但也要盡力保護鮑菲和田歌姐姐。
羅伯特揮手止住戈爾,惱怒地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王剛氣憤地罵道:“不許你們陷害鮑菲謝,你們是一群三K黨,白人種族主義者!”
他說的是漢語,這些人都聽不懂。不過機靈的朱莉婭聽出了鮑菲的名字,她觸觸羅伯特的肩頭說:“這三個人是鮑菲謝的狂熱崇拜者。”
羅伯特恍然大悟,敏銳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嚇信:“是你們?是你們寫的恐嚇信?”他見三人沒聽懂,就從貼身口袋裏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們麵前,“是你們嗎?”
三人擺出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派頭,點點頭,幹脆地說:“對,是我們。可惜我們不能真地殺了你,你這隻專吃死屍的禿鷲!”
羅伯特唯有苦笑。他對這封恐嚇信的來路作過種種判斷,甚至懷疑是某個有國際背景的秘密財團。現在真相揭開了,原來隻是這三個愣頭愣腦的毛小子!一刹那間他竟有些失望。戈爾走過來低聲問:“把他們交給希臘警方嗎?警方我們很熟的。”
羅伯特看看豪華的奔馳車,它現在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像隻落水雞。真該把這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給警察--單說用暴力破壞他人財產和投寄恐嚇信,這兩條就夠他們蹲幾天了。朱莉婭扯扯他的衣袖,在目光中為三人求情。羅伯特的心軟了,他在這三個人身上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便懊惱地揮揮手:
“算了,不管他們了。你們留下來修理汽車,我和朱莉婭去追趕謝教授。”
他拉上朱莉婭去找出租,戈爾和麥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槍,瞪了三人一眼,開始商量修車的事。三個小夥子已經做好坐牢的準備,見那四人扔下他們不管不問,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羅伯特已經走出十米,忽然停下來對朱莉婭說:“你去對他們解釋一下,我們不再追究他們的違法行為,對鮑菲也絕無惡意。讓他們一塊兒去見費先生吧,費先生兼通英語和漢語,能夠在我們之間進行溝通。”
朱莉婭高興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麼語言,反正五分鍾後三個人乖乖地跟來了,臉上也沒了敵意,都訕訕地低著頭。羅伯特已喚了兩輛出租,笑著招呼:
“喂,上車吧。”
王剛忙說:“我們租得有車。”他飛快地跑到停車場,開來一輛破舊的福特。羅伯特不免暗暗欽佩:就憑這輛破車,竟然從雅典一直追蹤至此,也真難為他們了。他退掉一輛出租,兩輛車掉轉頭向皮爾戈斯城追去。
但那晚他們查了很久,也沒能查到謝、費二人下榻的飯店。羅伯特很惱火,不由喃喃地咒罵起來。自從開展這項調查,可以說是一路綠燈,他挖出的新聞連大牌記者們也瞠乎其後。不料在最後關頭,卻因為三個不起眼的角色,一番歪打正著的胡鬧,使自己失去了目標!他不想再尋找了,今晚還要把那篇文章趕出來。於是,他們一行人找一家旅館住下來,並向奔馳車通報了這兒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換過輪胎的奔馳車匆匆趕到這家旅館。羅伯特熬了一夜,寫好報道發走,這會兒剛剛睡下。戈爾懊惱地喚醒羅伯特,告訴他,就在失去監視的這一夜,謝、費二人去了田歌號遊艇,那兒發生了重大變故。警方已經介入,而且這條新聞已經在當地電視台的早間新聞播出了。相比這些消息,羅伯特剛發出的文章就成了過時的黃花。
羅伯特真的要氣瘋了,他不能原諒自己,也知道威爾科克斯不會饒恕這次愚蠢的失誤。他怒氣衝衝地命令,立即趕往出事地點。當三個中國年輕人懵懵懂懂地追問發生什麼事時,他真恨不得掐著三人的脖子把他們扔到樓下去。
昨晚,就在羅伯特四處查問時,謝、費二人已經下榻在隆費爾飯店。飯店相當豪華,憑欄俯望,室內遊泳池綠波蕩漾。房間牆壁是燦爛的金黃色,掛著用紫檀木框鑲嵌的杭州絲繡,地上鋪著法國薩馮納利地毯,天花板上懸著巨型鍍金水銀燈,臥室十分寬敞。謝教授道過晚安就回自己臥室了,他說,他要抓緊時間同希臘政府的熟人聯係,盡早確定田歌號的方位。費新吾無心體會這些富貴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個旅館掛電話,錄音電話中仍是自己當時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聯係,這是不太正常的,按時間他早該同田歌會合了。
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雖然他一再寬解自己的多慮,但心中的忐忑卻驅之不去。他在豪華的金晶石浴盆裏匆匆衝了澡,然後摁滅壁燈,躺在床上。
他剛矇朧入睡,響起了一陣急驟的敲門聲,一個人扭開房門進來了。是謝教授,他麵色蒼白,雖然還維持著表麵的鎮定,但已經不是那個從容自信的謝教授了。費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問:“出了什麼事?”
謝教授簡單地回答:“凶殺。官方已經派來直升機接我們過去,馬上就到。”
費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問道:“是誰被害?”
“田歌和鮑菲,兩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