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肉欲與死亡(1 / 3)

這幾天,田歌號幾乎遊遍了愛琴海的每個角落,穿行在曆史與神話、海風和月光中。船上實施著嚴格的無線電靜默,甚至連電視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風暴絲毫沒有影響船上的伊甸園氣氛。美輪美奐的遊艇,強健英俊的戀人,細心的希臘女仆……田歌過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裏長大。但直到這些天,她才知道了“富裕”和“豪富”的區別。

船長彼得對外界的風暴幾乎一無所知。遊艇落錨期間他不喜歡看電視,常常一人坐在船頭,嘴裏叼著煙鬥,凝視著海上的夜景和島上輝煌的燈光。女仆瑪魯婭愛看電視節目,因而對外界的風波多少有所了解。她最先認出鮑菲是百米之王,隨後又知道他是一個豹人--報道中艱深的詞彙她聽不大懂,好像並不是說他的父母親是獵豹,而是說他的身上長有獵豹的肌肉,所以才跑得這樣快。這真是條驚人的消息,可惜沒有談話的女伴。男伴也沒有。上次受了船長的搶白,至今她心裏還窩著火呢。她寧可讓這條消息爛在肚裏,也不告訴那個死板的男人。

這些天,田歌已逐漸進入主婦的角色,是一個親切的受到仆人愛戴的主婦。早上她宣布:

“船長,瑪魯婭,明天我們返回比雷埃夫斯港,鮑菲準備回雅典參加閉幕式。今天是遊玩的最後一天,就在附近隨便轉轉吧。還有,”不知為什麼,說下麵的話時她有些羞澀,“我想問一下,如果田歌號要去美國或中國,你們是否仍願意留在船上工作?”她看著鮑菲補充道,“這也是鮑菲的意思。”

瑪魯婭高興地說:“我很願意繼續為你們服務。”

見船長有些猶豫,田歌說:“船長是有家室的人,鮑菲說他可以為你的家人也作出安排。”

船長感激地說:“謝謝你們的慷慨,我同妻子商量後再答複你們,我個人很願意。”

“好的,請船長起航吧。”

這一整天,田歌始終偎依在戀人的懷抱裏,隨著愛琴海的波浪輕搖慢蕩。就像大多數滿懷綺夢的女孩一樣,她也夢見過自己的白馬王子,他騎著神駿的白馬,或是開著一輛羅爾斯一羅伊斯而來。但她從未夢見他會乘著一艘銀光閃閃的遊艇。她怎麼會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這才是最美的夢境呀。

兩天前鮑菲已正式向她求婚,要她放棄學業,跟他到美國去。一種新的生活展現在眼前。對它,田歌既有憧憬和新奇,也有隱隱的惶惑。

這些天,鮑菲一絲不苟地履行了初上船時的承諾,表現了完全一個完美紳士的風範。白天他們偎依在一起,晚上他則吻別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間。終日耳鬢廝磨,揉來搓去,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在最後一天,兩人之間有著微妙的緊張,她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某種潛流,努力維持著兩人關係的正常航向。等到晚上兩人吻別後,她甚至大大鬆了口氣。

她已經清楚地感受到,在鮑菲的血脈中,情欲之火已十分凶猛十分狂野。他的肌肉變硬了,每一次無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經質的顫栗。這並不奇怪,幾天的肌膚相接是最高效的燃料,慢說是一個強悍的男人,就連田歌本人也常常不能自持。

她獨自躺在寬敞的雙人床上,凝視著窗外的圓月。今天正是月圓之夜,她幾乎能感到月球引力在自己體液中激發的潮汐。現代人類學的研究複活了古代的天人感應思想,比如人們發現,婦女經期與月亮盈虧有直接的關係。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裏,婦女的經期嚴格遵照月亮的時刻表:滿月時排卵,新月時來經。現代人已被房屋和燈光隔斷了與月亮的天然聯係,不過人類學家做過實驗,讓城市婦女睡在一間按月光調節燈光的屋內,半年後她們竟完全恢複了自然經期。人類學家還證明,滿月會引起大腦左右半球電磁壓差的顯著變化,因此,在滿月期間,狂躁病患者、癔病患者、夢遊症患者發病的可能性會明顯增大。

田歌不知道該不該把責任推給滿月。但無論如何,今晚她體內的情欲之河比往日更加洶湧。她眼前一直晃蕩著那具獵豹一樣剛勁舒展的軀體:寬闊的肩頭,修長強健的雙腿,微凹的腰彎,凸起的臀部……隨著她的回味,心底不由泛起一波一波的震顫。有時她想,何必一定要守住這段堤防?為什麼不讓河水順著它的自然之勢宣泄一次?但她終於克製住了自己的欲望。

為了自己的諾言,也為了鮑菲,她一定要把處女寶留到婚禮之夜。

既然睡不著,就給爹媽打電話吧。算來北京是早上七點,爹媽去晨練可能還沒回來。但電話一接通,對方立即拿起電話,速度快得像百米衝刺:

“喂,是延豹嗎?”

船上不是可視電話,田歌看不到媽的表情。她很奇怪,莫非他們正好在等豹哥的電話?“媽,是我,歌子。豹哥怎麼了?”

媽媽顯然大喜欲狂:“小歌子?你好嗎?你那兒沒出什麼事吧,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電話?”

田歌多少有點納悶:“我這兒很好。幾天前我給家裏去過信的。怎麼了?”

反複詢問後,媽媽才放心了:“你豹哥來電話說,他到愛琴海各個港口去找你呢,我們想你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家裏快急死了!”

“豹哥是咋說的?”

“他說得很含混,說牽涉到謝豹飛的身世之謎。”

“還是說什麼路易斯的精子呀,我早把它忘啦。”田歌想,我不關心什麼身世之謎,我愛他,即使他身上有路易斯的血脈,即使他是從亞馬遜叢林裏撿來的野人崽子,我也愛他。那邊,爸爸也湊到電話旁追問道:

“歌子,真的一切都好嗎?你不要瞞我們。”

“真的一切都好,一切的一切都好,你們要我說幾遍才相信呢?豹飛已經正式向我求婚,讓我馬上就跟他到美國去。我還沒有答應,我說等和父母商量後再回話,不過我想你們一定會同意的。這些天我們幾乎遊遍了愛琴海的每一個角落,明天準備返回雅典。豹飛對我非常體貼,我很幸福。有時我甚至想,命運對我太偏愛了。媽,還記得走前我對奶奶的保證嗎?”她羞澀但明白無疑地說,“這些天我們一直沒越過那條界限。奶奶好嗎?想她的孫女嗎?”

“你奶奶很好,一直在念叨著你哪。歌兒,婚姻大事要慎重,等回來冷一冷再作決定。你信中說他的性格有點粗暴?”

田歌已經不喜歡“外人”批評自己的夫君了:“爸爸,沒事的,哪個男人沒一點脾氣?再說,能夠馴服烈馬才是好騎手哩。對吧?”她笑道,“爸爸晚安,不,應該說早安吧,我要睡覺了。”

掛斷電話她不由得想起豹哥,這會兒他一定在四處奔波,想救妹妹於危難之中哩,這使她又好笑又感動。最好明天能遇上他,一塊兒返回雅典。相信他與豹飛一定會成為好朋友,同是短跑運動員,名字中又都有一個“豹”字,真是難得的緣分呢。

她想起小時候那次險遇,蜜蜂鑽進她的頭發裏,豹哥手忙腳亂地趕走蜜蜂。她哭累了,伏在豹哥的背上沉沉睡去。醒來後,才發現豹哥的左臉腫得老高……每次爹媽給的美食她都要留下來,等豹哥放學回來與他分享。她常常是偷著幹的,並不是怕父母知道,而是這樣更多一份小兒女的情趣……豹哥在很遠的地方看著她,麵色焦慮。她嬌嗔地問:豹哥,你為什麼不高興?是擔心豹飛對我不好嗎?

她在紛亂的夢境中入睡,皎潔清冷的月光透過窗帷灑進來。

今天是滿月之夜。

謝豹飛告別田歌,回到自己的臥室後立在窗前,呆呆地仰望著夜空。月色清冷而憂鬱。四十五億年前它就高懸於天際,照著蠻荒的地球,照著地球上逐漸演化的生命,從二十億年前的淺海藻類,五點四億年前的寒武紀生物群,兩億年前不可一世的恐龍家族,直到哺乳動物。也許,哺乳動物與月亮有更深的淵源。當哺乳動物從爬行動物獸弓目分化出來,於二點三億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地球上時,它們是膽怯的耗子似的小動物,在恐龍的淫威下晝伏夜出。在長達億年的歲月裏,盈虧不息的月亮是它們生活中的唯一刻度,是它們的心靈之源。直到六千五百萬年前,恐龍家族衰落,卑微的哺乳動物卻延續下來,成了地球的新霸主,並演化出獅虎熊豹等強悍的獸中之王。這就難怪所有哺乳動物(包括人類)的生命周期與月亮盈虧有著密切的關係了。

早在少年時代,他就知道這種聯係。滿月時,他的血液中會莫名其妙地湧動起狂暴之潮。有時他能把它壓下去,有時則會失控,進而演變成與夥伴的惡戰,他用牙齒代替拳頭,體味著牙齒間的快感。

這些行為在父母的嚴責下收斂了,潛藏起來,父母也逐漸把它忘掉了。但在成年之後,他不無恐懼地發現,在他血液中滋生了另一個狂暴之源--性欲。當性欲高潮恰與滿月之夜相合時,狂暴的野火常常會燒毀一切樊籬。

溫哥華、香港、曼穀的狂暴之夜。那些可憐的妓女。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兩麵人。平時他是一位紳士,但當體內的魔鬼醒來時,他就是另一個人了。田歌是我心目中的愛神,我絕不會在她的軀體上放縱那個魔鬼……但五天來的耳鬢廝磨濃縮著他的情欲,如今它已經變成咆哮奔騰的山洪,無法控製了。

謝豹飛怒衝衝地咬著自己的手背,鮮血沁出來。不,我一定要控製它。

溫哥華那晚是一個性感的、年輕的白人妓女;曼穀是個身材嬌小、麵目清秀的亞裔妓女;拉斯維加斯則是個黑人女子,非常健壯,就像一匹純種母馬。他知道自己的性能力超過一般的男人,在他狂暴的攻擊下,那些女子常常下體出血,而血腥味兒又會導致他的徹底癲狂。那幾晚的結局已不可回憶,隻記得我發泄過,我咬過,我也留下了應付的錢。

但這些不能加在田歌身上。

這些年來,他一直對父母隱瞞著自己的另一麵。道格拉斯知道一些,不過這位大胡子教練最關心的是弟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他認為賽後的放縱有利於減輕精神壓力,有利於成績的提高,所以,他有意無意地為弟子隱瞞著。

性欲之火逐漸高漲,燒沸了血液。血液猛烈地衝擊著太陽穴,那個魔鬼醒了,正獰笑著逼過來。我就要製伏不住它了。

也許母親的聲音能幫助我驅走魔鬼?母親的聲音,那遙遠的催眠曲……他返回臥室,掛通家裏的電話。

“媽媽,是我。”

媽媽的聲音很急切:“鮑菲,這是哪兒的電話?我看不到圖像。”

“是遊輪上的。這些天我和田歌一直在船上。”

“難怪我一直與你聯係不上。你為什麼不同家裏聯係?你已經知道了吧?”

知道?對,我知道。我知道那個魔鬼正在控製我的四肢和大腦。

“孩子,你爸爸的宣布是無法避免的,但他未免過於草率。無論如何,他該事先同你深談一次呀。希望你能理解他。實際上,在他的潛意識中,對基因嵌接術也是心懷惕怛,他不想獨自掌握這門技術,早已決定,在本屆田運會閉幕前向世人公布,他不願違犯自己的承諾。”

基因嵌接術?

“孩子,早點回來吧。縱然你體內嵌有獵豹的基因,你仍是媽身上掉下的血肉。爸媽愛你勝過一切。如果你聽到什麼言論,不要去理會它。好嗎?”

獵豹基因?

“孩子,你為什麼不說話?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緒一定很亂。田歌呢,她知道詳情了吧?你爸爸告訴我,她是個極可愛極善良的女孩,我想她一定不會計較你的身世。她在你的身邊嗎?我想同她談一談。”

在近乎癲狂的思維裏,他總算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獵豹基因!原來他身上嵌有獵豹基因!許多人生之謎至此豁然明朗。他想起小時候就愛咬母親的乳頭,稍大時是夥伴的肩頭,再往後是妓女的喉嚨。那時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從齒間感到極度的快感。道格拉斯在東非荒原訓練他時,隻是讓他追趕羚羊,但他會控製不住地想咬住羚羊的脖子。也許那時他已幻化為一頭獵豹,在荒野中大吃大嚼。爸爸曾說他是為田徑而生的,注定要在百米跑道上稱王稱霸。原來,他的天才來源於獵豹的基因啊。他咯咯笑道:

“田歌已睡了,我不會打擾她的。謝謝方女士告訴我這些秘密。再見。”

他放下電話。

我不會戕害她的。

但狂暴的野性已經潰堤,淹沒了理性。他咻咻地喘息著,凶猛地四顧,想找出一個發泄的地方。不,我再不用為自己的殘暴而疚悔了。那不是我,那隻是藏在我體內的一頭獵豹而已。

他神智迷亂,下意識地走出臥室,去推田歌的房門。但他像是遇到火烙一樣忽然縮回手。我不能戕害田歌,她是我唯一鍾愛的女人。他站在門口猶豫了幾分鍾,也許是一個世紀,忽然狡猾地笑了。不要忘了,這條船上除了田歌,還有一個女人呢。

這個簡單的發現使他十分得意,他立即轉身來到女仆的房間。瑪魯婭正在熟睡,穿著輕薄的三角內褲和乳罩,胸脯高聳,肩背渾圓,真是一個性感的尤物。他粗暴地扯下瑪魯婭身上的毛巾被,朝她俯下身去。

瑪魯婭被驚醒,睡眼惺忪地認出俯在她上方的麵孔,立即職業性地堆上笑容:“謝先生,有什麼事嗎?”但她隨即感到了危險,這不是那個瀟灑的謝先生了。他赤身裸體,咻咻地喘息著,目光熒熒,肌肉繃緊,像是一頭正撲向獵物的猛獸。她驚懼地喊起來:

“謝先生,你怎麼啦?你要幹什麼?救命!”

謝豹飛已經猛撲過來,用毛巾被捂住她的嘴。他帶著殘忍的快意,用力撕下她身上的衣物。

田歌剛剛睡熟,夢境中那個目光憂鬱的豹哥漸漸遠去--是伴她長大的那個豹哥,不是隔壁的豹飛。忽然,有微弱的呼救聲衝進夢境。她驚醒了,立即翻身坐起,仔細傾聽著。呼救聲消失了,但分明有沉重的搏鬥聲。

她走到門口仔細傾聽,沒錯,聲音是從女仆房裏傳出來的。房門大開,在皎潔如銀的月光下,一對赤裸的男女正在搏鬥。下麵的自然是瑪魯婭,她已經精疲力盡了,逐漸放鬆了抵抗。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獰笑著,開始進入她的身體。雖然看不清麵孔,但那個熟悉的背影已足以讓她辨認了。田歌的心髒猛然揪緊,淒厲地喊道:

“豹飛!”

謝豹飛停住了,昂起頭,肌肉繃緊,茫然辨聽著,仿佛是獵豹在豎著耳朵傾聽荒野的足音。田歌悲憤欲絕,呆望著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的神祗、她的摯愛。他全身不著寸縷,目光狂亂,血脈賁張,完完全全是一頭發情的雄獸。

這就是我要托付終身的男人嗎?

僅僅到了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對豹飛的了解是多麼膚淺。在五天的相處裏,他是一個完美的白馬王子--但這個形象多少是她臆造的。她在心目中樹起一個白馬王子的形象,然後到他身上尋找甚至拚湊共同點。實則,對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對光環之外的東西,她知之太少了。